“他真這麼說?”
“是,是小的親耳所聞。”
“混蛋!張放,你屢次三番壞我之事。如今更是蠱惑天子,落井下石……真當我石顯可欺麼!”
中書署裡,石顯臉色鐵青,大發雷霆。牢樑的臉色也極爲難看。在二人面前,瑟縮着一個年輕的小宦,看那模樣,可不正是之前爲天子進膳食的那小宦?
石顯掌控內宮十餘載,耳目遍佈諸宮,儘管劉驁上位後更換了一批有司職的內宦,但大多數低級小宦沒動。而這些人,多半是石顯的棋子。方纔這小宦進獻膳食時,正好聽到許皇后末尾那句話“富平侯也贊成驅逐石、牢二宦”,於是趕緊來告密,這才引發石顯雷霆之怒。
正所謂斷章取義害死人,儘管張放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前綴卻是暫緩,而這些話小宦卻是沒聽到。
眼下石顯最忌諱的是什麼?就是朝臣上書彈劾。他當年整死、整垮那麼多朝中重臣,甚至還有宗親,可謂仇家遍朝堂。元帝在時,他地位穩若泰山,而如今大廈已傾,新帝的信任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所以他最怕的就是重量級朝臣彈劾,以及某些寵臣在天子面前吹風。
從當初怒闖石府打臉,到暗召陳湯入宮,暴打諸葛豐,暗算山陽王,再到今日在天子面前進讒言……這富平侯,已經是第三次找他石某人的麻煩了。在石顯眼裡,現在這個少年列侯已不是與他的繼子一樣的紈絝,而是實實在在與他同級別的政治對手。對於政治對手,石顯從來打擊不遺餘力。只可惜現在不是元帝時期,他一手遮天,爲所欲爲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新帝態度冷淡,削減中書署批奏責權,朝中隱有針對之意……這本已令石顯、牢樑着急上火,滿嘴長燎泡了。如今這富平侯更是背地裡下刀子,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政治鬥爭,只能通過政治手段解決,至少石、牢二人眼下還沒想過要壞規矩。
“看來得出宮找陽平侯談談了。”牢樑望向石顯。
石顯陰沉點頭。
……
下朝之後,王鳳一路施禮,與朝臣相謝,然後在一隊賁士的護衛下,登上軒車,離開未央宮。
如今的王鳳雖然還是衛尉,卻已非昔日可比,堪稱炙手可熱。按例,天子元舅將做爲第一外戚,出任大司馬車騎將軍。上一任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已提出辭呈,但王鳳上表固辭,而天子也沒批准許嘉的辭呈。只是所有朝臣都能看出來,這只是一種常例挽留姿態,王鳳繼任是遲早的事。眼下的陽平侯府,已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府邸,沒有之一。
軒車剛出闕門不遠,便聽道左有人恭聲道:“家主人請陽平侯一敘。”
自王鳳顯貴後,門庭若市,難得其門而入,這種道旁求見便多起來,幾乎每天都有那麼幾起,僕從們都應對熟練了。一般情況下,都不用驚動王鳳,自有僕從上前摸底,然後回稟,見與不見,全在王鳳。
少傾,車外響起貼身執事之聲:“稟主人,來人似有所不便,只送來此物,言道請主人一觀自知。見與不見,由主人定奪。”
車內傳出王鳳的渾厚之聲:“送進來。”
執事將手中之物呈上,過了一會,車裡傳出主人聲音:“先不回府,到六郞府上。”
馭手長鞭一揮,車輛駛向尚冠裡。
不消一刻,車輛來到一座府邸前——嗯,若落到張放眼裡,必定眼熟無比,可不正是王家老六王立的宅子麼。
通報之後,王鳳車駕直接從側門入內,而那一隊護送的賁士,則守在門外。這隊賁士是劉驁特意下令護送大舅的護衛,主要是天子剛上位,王鳳已隱隱爲朝堂羣臣之首,朝局複雜,不可不防。他們的職責是護送衛尉回府,王鳳一刻不回府,他們就一刻不得返回宮。
在王府前堂,王鳳見到了老六王立,還有他的客人。
石顯。
“陽平侯。”
“大兄。”
“石令君。”
三人互相見禮,分主賓坐下。從坐位上,也可看出點東西。王鳳坐上首,王立、石顯坐左右側。若是在石顯權勢最盛時,王氏兄弟會請他同坐上首,身爲主人的王立則敬陪末座。
石顯一直談笑自若,絲毫沒理會座次之事。
雙方閒聊了一番朝堂格局,表達了對新任天子的忠誠之後,石顯笑道:“今日顯請君侯紆尊至六郎府上,實屬無奈——若着人至貴府上投貼,恐怕連大門都擠不進去啊!”
王鳳連連拱手:“慚愧慚愧,石君言重了,若知是石君前來,鳳必倒履相迎——石君只消讓下人持一信物示之,鳳立刻前來,就是明證。”
石顯揖謝:“蒙君侯不棄,慨然應約,石顯感激不盡。現有一件小禮,贈與君侯,萬勿嫌棄。”
石顯拿出來的,是一卷帛書。王氏兄弟雖然不知上面寫着什麼,但見石顯一臉鄭重的模樣,神情也不禁嚴肅起來。
王鳳接過帛書,扯下絛帶,展開,看完,捲起,放在案上,神色談談,似有所思。
王立心裡癢癢,但這點忍耐力還是有的,兄長不讓他看,他就不會開口。
石顯從容自若飲案上的****,神情很是篤定。
好一會,王鳳才道:“石君想用這份東西換什麼?中書令?應該可以,但領尚書事絕無可能。”
石顯的職務是中書令領尚書事,其中“領尚書事”最爲緊要,沒有這個銜頭,這中書令不過是少府寺的千石內官,什麼都不是。
石顯點點頭:“石某知道,君侯管不了內府司職。某隻求保住中書令之職,讓天子有足夠的時日,看到我石顯的忠誠。”
王鳳沉吟道:“我只能約束自己,別人若是對石君不利,我怕是管不了。”
石顯站起,長揖到地:“只求君侯作壁上觀,其他人嘛……呵呵,石某這十幾年在朝堂也不是尊泥塑。”
王鳳哈哈笑道:“既如此,鳳便在此祝石君心想事成了。”
“謝君侯相助。”
“彼此彼此。”
待石顯離去之後,王立纔好奇問兄長:“大兄,這帛書裡寫着什麼?居然能令大兄改變主意,把原定的踩石顯變成保石顯。”
王鳳慢慢拿起帛書,眼神閃動着莫名光芒:“是把柄,我們將來對手的把柄……石顯此人果然厲害,難怪能把持朝政十餘年。只可惜他不明白,或者說他不願明白,萬事皆有‘勢’,挾勢而來,沛莫能御,勢盡而去,千乘難追——他的勢,早已去了。”
去勢?!不知怎地,王立腦海裡只想到這個與大兄本意風馬牛不相及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