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緩緩站起,冷冷瞥了陶晟一眼,眼裡的煞氣,以陶晟經歷之豐富,心態之沉穩,亦爲之一寒。
“看來陶君還沒搞清楚自家處境啊。”蒙面人語氣平緩,卻透着一股寒氣,“那麼,容我再提醒一下陶君——現在我爲刀俎,汝爲魚肉。能提問的只能是我。你麼……”
蒙面人伸出食指,在陶晟眼前搖了搖。
“走吧。”蒙面人一聲招呼,幾個同夥居然轉身就走。
陶晟一時愣了,他已經做好了熬酷刑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就這樣走了?!
蒙面人走到門口,似乎想起什麼,回首道:“差點忘了提醒陶君,捆綁一個時辰,若不鬆開舒緩血脈,這筋骨怕是大大不妥;超過一日夜,這手臂怕是要廢了……”
其實何須對方提醒,這常識陶晟豈會不知,他在塞外這幾年,可不是當好好先生的。剿匪滅盜,掃平胡部的事沒少幹,綁廢了多少雙手臂都數不過來。先前沒意識到,是以爲對方去去就回,請示幕後之人。沒想到對方竟是打這樣的主意,陶晟臉色一白,眼角抽搐幾下。
這個細節被蒙面人捕捉到了,眼裡閃過一絲詭笑:“門外有守衛,何時陶君願意開口,只管呼叫,我等聞報自來。”
嘭!木門重重關上。
黑暗中的陶晟吃力坐起,用力掙扎一下便絕瞭望,這幫人的捆綁手段十分老練,採取的是兩臂反曲式捆綁,根本使不上勁。更嚴重的是,這樣捆綁法,不消一個時辰,手筋必定扭傷,甚至骨頭錯位。那時就算鬆梆,手臂也差不多廢了,更別說什麼一日夜……
半臥在冰冷的地上,不時感覺有蟲蟻亂爬,兩臂越來越麻,漸漸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慢慢浸蝕心靈的恐懼。它不像酷刑那樣猛烈,讓人繃緊肌肉,調動全身精神去抗拒,它只會一點點吞蝕人的意志。
當你清晰知道自己兩條手臂將在時間的流逝中,一點點麻木、壞死,從此將從一個健全人變成屙屎都要人搭把手的殘疾……那種恐懼,足以將人逼瘋。
“是王家的人,一定是王家的人,只有他們,纔有對付家主的理由。王氏半天下,王家人若出手,連家主都只有束手的份,我一介家臣,再掙扎又有何用?徒自犧牲而已……”陶晟反覆不斷對自己說着類似的話,這其實就是一種自我催眠,重複多了,最後自己就會相信並接受這樣的結論。
“家主,對不住了。我……我不想成爲殘廢!”陶晟掙扎着跪起,向南方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當他擡起頭時,眼睛裡的絕望、愧疚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強烈的求生求存欲0望。
他用盡全身氣力,對大門方向怒吼:“你們想知道什麼,只管來問——”
沉重的木門吱呀打開,火光耀眼,蒙面人陸續進入。爲首蒙面人第一句話就是:“給他鬆綁。”
陶晟被鬆梆了,但兩臂已僵,半個時辰內別想動,而且筋脈都有損傷,接下來至少得將養大半月才慢慢復原——當然,前提是這夥人遵守承諾,放他一碼。
既然無法反抗,索性就光棍些吧。陶晟邊活動手腳邊道:“我能不能問一個事?”
“說說看。”大概是看到陶晟肯合作,蒙面人比較滿意,也頗知投桃報李。
“茹姬……爲什麼會陷害我?”
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問題,幾個蒙面人不禁仰首哈哈大笑,笑畢才道:“婊子無情,沒聽說過麼?”
陶晟沒有笑,認真道:“我想知道真正原因。”
蒙面人首腦想了想,道:“也罷,既然陶君如此在意,實話告訴你也無妨。那個茹姬的兄長,你也知道,五毒俱全。我派人到賭坊裡跟他對賭,結果他欠下了一輩子也還不清的鉅債。然後我派人找來茹姬,給她兩個選擇:一、她永遠見不到這個兄長;二、她永遠見不到你。你猜,他會選擇誰?”
這下陶晟笑了:“我明白了……這個傻女人。”
陶晟沉默了一下,道:“我保證,絕不找這個女人。足下能否也不找她?”
蒙面人失笑:“想不到陶君居然如此憐香惜玉……實不相瞞,此事,恐怕會讓陶君失望。”
陶晟嘆息,該說的都說了,他也算仁至義盡,再不糾結。
接下來,蒙面人開始提問。不過陶晟注意到,提問的並不是那個煞氣重的蒙面人首腦,而是一個說話慢條斯理,時不時會有個下意識捋須動作的蒙面人。只聽這人第一個問題,陶晟就知道,這傢伙絕對是官場中人。
“你曾是摘星城的主事。這個主事是什麼?職權如何?是否國相的變稱?”
陶晟略加思索,答道:“在下是侯府家臣,這主事就等同家丞,職份也等同家臣,爲家主打理城中事宜。在下不過一介家奴,如何敢與國相相提並論。”
蒙面人首腦插口道:“你說的話,我們會有別的途徑驗證。若有不盡不實,那就休怪我再綁上了。”
那種恐懼難受滋味,陶晟絕不想來第二次,所以他也很乾脆:“我說了,你們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很好。摘星城的士卒有多少?”
“三百。”陶晟果然爽快,這個數字上報過朝廷,有備案的,而且,事實也是如此,所以他回答起來絲毫不需猶豫。
“可我聽說,並不止此數。富平侯還弄了個什麼‘預備役’……這是藏兵於民吧。”
陶晟咯登一下,這事對方也知道了?果然是有備而來。好在家主也早擬好應對說辭,他照着說就好:“塞外胡地,與中土不同,草原諸部,不分男女老幼,但能盤馬彎弓者,無不成兵。摘星城此舉,不過應胡俗而已。天家早已有言,入胡地,當遵胡俗。”
富平侯還真不怕有人拿這事做文章。論嚴重性,還有比胡人對中原倫禮綱常的顛覆性衝擊更大的麼?堂堂一個公主,祖孫三代嫁個遍,放在中原,這是禽獸行爲,千刀萬剮不爲過,遺臭萬年有餘辜。然而就連英明神武的漢武大帝,對此也只能無奈說一句“入胡地當遵胡俗”。
摘星城孤懸塞外,無後方無支援,卻要承擔漢王朝探路石與前哨站的功能,在軍事上不放權能行?
預備役的事,富平侯沒稟報,不代表天子不知,諸公不明。或許,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人抓不到話柄,只好換下一題。接下來對方又問了幾個問題,陶晟對答自如,神色自若,很是坦蕩,一副“你就算用刑我也是這個回答”的表情。
眼看問不出什麼名堂,蒙面人未免沮喪。
陶晟心下一鬆,正想來兩句緩和場面的話,冷不防那一直沒說話的蒙面人首腦突然來了句:“富平侯在城西別莊裡藏着什麼秘密?”
陶晟腦袋嗡了一下,這一刻,他竭力保持平靜。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變了,而且,逃不過蒙麪人首腦刀子般的眼力。
蒙面人首腦眼裡透出笑意,知道這一擊正中要害,他不緊不慢道:“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如實道出,陶君便可獲自由,在下禮送回府,絕無虛言。”
正如張放在夜郎那驚天一爆時所擔心那樣,火藥研究,是他的七寸,一旦被有心人拿捏,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陶晟同樣明白。如果說前面透露的有關摘星城的情報多半還算是半公開資料,問題不至於太嚴重的話,那麼一旦說出別莊的秘密,出賣主人的罪名就坐實了,摘都摘不掉。
陶晟該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