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驁走了,張放伸了個懶腰:“姨母,我也要告辭了。”
陽阿公主睨笑:“連陛下都想留下,你卻要走了麼?”
張放打了個哈哈:“姨母是不知道啊,我昨晚輪值,可是沒合過眼,一直陪陛下閒話來着。人一倦,什麼心思都沒了。”
陽阿公主訝道:“是麼?我看陛下倒是一臉倦容,卻興致十足、倒是你精神飽滿,我以爲你睡得很香來着……”
張放原本就張大嘴,趕緊用手掌往嘴巴攏了攏,做出打哈欠的樣子,連聲音都帶了倦意:“強打精神罷了,總不能讓陛下看在眼裡……”
陽阿公主吃吃笑着,伸出蘭花指虛點:“你這個鬼精靈……好罷,喝點醒酒湯,歇會再回去。我可不想讓班大才女埋怨我。”
張放從昨晚到現在確實喝了不少,但漢代的清酒醉不了人,如廁幾次就沒事了,不過身上的酒氣一時半會消不了,體息一下散散酒氣也是對的。
說話間,婢女已將醒酒湯端上。就在一手托盤,一手取盅之際,也許是慌張或是什麼別的原因,手一抖,湯盅傾倒少許,濺溼張放的衣襟下襬。
婢女大驚失色,噗通跪地,聲音都變調了:“婢子該死!君侯恕罪!主母恕罪!”
陽阿公主本來笑着的,頓時也變了臉。
就在公主即將發作時,張放搶先開口:“姨母勿怒,此許小事,不必動氣,動氣傷身,倒叫外甥不安了。”
張放都這樣說了,陽阿公主一口氣生生憋住,發作不得,悻悻道:“羿嘯氣量越發宏大了,果然當上將軍就不一樣。你,別再用袖子亂擦,還不多謝富平侯。”
婢女趕緊收回手,連連向張放頓首:“多謝君侯、多謝君侯……”
張放神色不動,眼睛低垂,想看清此女相貌,但婢女由始至終都是垂着頭,沒法看清。
侍婢退出之後,張放長身而起,告罪道:“外甥先去更衣,失陪了。”
陽阿公主點點頭,吩咐貼身侍婢帶張放前往更衣閣。陽阿公主經常舉行府宴,宴飲之時,客人衣裳有污是常有的事,所以專門有更衣閣,裡疊放着幾十件薰香的各色華衣,件件價值不菲,任客人自取用。
這樣的更衣閣,基本上是豪門必備,富平侯府也有。
張放邊走邊隨意問領路侍婢:“賞心亭在何處?”
侍婢應道:“就在更衣閣左側梅林裡。”
張放點點頭,看看更衣閣就在前方,停下腳步道:“你回去侍奉姨母吧,我自去更衣就好。”
侍婢失色道:“婢子萬萬不敢走開,得陪君侯回去才行,否則主母會罰我的。”
“那你就在這等着。”張放也懶得跟她廢話,大步走向更衣閣。那侍婢不敢有違,乖乖等着。
張放身影消失在更衣閣,不過片刻,已換然一新,但他卻並沒有走回去,而是趁那侍婢沒注意,飛身閃進梅林。時值正月,百花盡謝,唯有白梅爭相綻放,芬芳滿園。
張放順着圓石小徑往前走,果然看到了那侍婢說的賞心亭。天氣寒冷,亭子裡當然沒人。不過四周梅影重重,擋住了東西南北風,沒有寒風吹,倒也不冷。尤其像張放這樣連西極都呆過幾年的人,這點冷意,實在算不了什麼。
張放來這裡,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他手裡的小紙團。
這個紙團,是方纔那失手打潑湯盅的婢女,在爲他擦拭時,悄悄塞給他的。很明顯,婢女不是“失手”,而是有意爲之。
打開小紙團,裡面寫着一行絹秀小字:賞心亭一晤。
字是有眉筆寫的,帶着淡淡的少女體香。
張放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啥意思,但可以斷定,約他會晤的人,不是當時那個奉湯的小婢。那會是誰呢?不管是誰,他都要看看。
張放左右環顧,再閉目凝神傾聽,嗯,貌似他來早了——嗯,有腳步聲,來了。
就在張放剛纔來的方向,那圓石小徑,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從足音判斷,來人是女子。
張放凝目望去,但見小徑轉彎處,先是露出一隻秀鞋,然後是一截粉裙,然後是一個玲瓏曼妙的身影,最後是一張驚豔的面龐。
張放怔住,這、這不是剛纔那領舞的粉衣舞姬麼?難道是她約的自己……等等,這舞姬很眼熟啊,之前看她舞蹈時就有這感覺。只是她舞動如飛,面目朦朧,一時不好確定。如今看到靜態的她,張放脫口而出:“是你?!”
少女擡頭看到他時,整個人呆住,手裡的東西啪地掉上,灑落一地。
張放走下亭子,蹲下,撿起一顆。嗯,原來是煨蠶豆。放進嘴裡嚼嚼,嘎嘣脆!
少女失色:“別……髒了……”
張放擡頭笑道:“趙宜主,是這個名吧?”
少女眼裡閃過喜悅光芒:“是,君侯還記着婢子的名兒啊。”
“一起鑽過地道的嘛,怎會忘。”張放直起身,笑道,“到目前爲止,我就鑽過這一回地道。”
宜主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此刻猶有如在夢中的感覺。直到面前出現一張紙條,還有他的聲音:“這是你寫的?”
宜主定定神,接過一看,如同冰水澆頭,喜悅消失無蹤,喃喃道:“這、這是小妹寫的……”
張放若有所悟:“那你……”
“也是小妹告訴我,說在這裡等我。這煨蠶豆,是小妹最喜歡吃的……”
這下事情明朗了,原來一切都是那個婢女,也就是宜主的妹妹宜人弄出來的花樣。這是幹什麼?撮合?張放只能想到這個詞,無奈笑着搖搖頭。
宜主按膝行禮:“請君侯恕罪,小妹她……”
“沒事,不要多禮。正好我也沒來過賞心亭,梅花正開,我們一起到亭子裡賞梅吧。”
宜主再次呆住,一臉不敢置信。象夢遊一樣,身不由己跟隨着那個頎長的背影,向亭子走去……
冬日陽光漸漸將人影拉斜,僅剩小半包的煨蠶豆早已被分食盡,花影重重,言笑晏晏——一切,如夢似幻。
直到遠處的呼喚,將這迷夢驚破。
“姨母派人來尋我了。”張放伸了個懶腰,望着賞心亭三字,笑道,“賞日賞梅賞美人,皆是賞心。這亭子的名字倒沒起錯。”
宜主又是開心又是害羞,羞赧垂首。直到腳步聲漸遠,驚擡望,才發現張放已走出亭子。一急之下,脫口而出:“君侯!”
“嗯?”張放停步回首,臉上笑意宛然。
宜主咬着紅脣,猶豫再三,終於鼓足勇氣問:“君侯,卑微的小人物,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張放想想,點頭:“可以,只需要一樣。”
“什麼?”
“勇氣。”
人影遠去,少女仍癡癡佇立梅樹之下。
長風拂過,落英繽紛,一朵瑩白,旋轉着落在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