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牁郡轄且蘭、鄨、平夷、毋斂、談指、出丹、夜郎、同並、談焒、漏江、毋單、宛溫、鐔封、漏臥、句町、進乘、西隨等十七邑。據職下收集各方面消息,超過半數邑、縣長帥,與夜郎‘釋比’,又稱‘耶朗’的翁指暗通款曲……”
太守府正堂之上,張放、陳立、長史、都尉,諸曹俱在。陳立的副手,都尉萬年正向張放彙報情況。
“慢來,‘釋比’我知道,‘耶朗’又是什麼?翁指又是誰?”張放聽到兩個陌生的名詞及人名,立即打斷詢問。
萬年躬身道:“耶朗是夷語,詠唱之意,目爲巫祝。翁指就是夜郎的巫祝,同時也是夜郎王興的外舅,新夜郎君務邪的外祖。”
張放點點頭,原來如此。一國巫師原本就有強大的號召力,當初康居國師烏陀就曾讓他見識過巫師的能量,再加上這翁指還是夜郎王的長輩,神權與王權合併,這號召力不是一般的強大。牂牁郡過半邑縣長帥皆遵從其號令,不難理解。
“不僅牂牁郡,犍爲郡東南諸邑,亦爲其所惑,眼下二郡響應者,已達二十二邑。”
“只有二十二邑啊……”張放摸着下巴,想起當初看地圖時,還真是被夜郎曾經的勢力範圍嚇了一跳。唐蒙入夜郎之前,夜郎的核心雖在今貴州黔西南一帶,但它勢力幅射極廣,東至湖廣,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達東南亞各國,地廣數千裡,竟與西漢初期的版圖不相上下。
然而,夜郎與匈奴一樣,都是軍事聯盟制度,各聯盟國在夜郎國的指揮下作戰。當戰事結束或夜郎國實力衰減時,一些盟國就可能脫離出去,各自爲政。比如今次與夜郎打得不可開交的漏臥、句町兩方國,都曾經是夜郎國的下屬聯盟國之一。鼎盛時期的夜郎貌似強大,但這種一盤散沙式的部落聯盟,與漢朝中央王權制完全沒有可比性。這也就可以理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了。
張放揚揚眉:“二十二邑長帥若復叛,可號令多少蠻兵?”
長史看了一下案頭數據,答道:“三五萬是有的……”
張放皺眉,三五萬?三萬還是五萬?這差別大了。這不是軍功奏報,灌水玩文字遊戲,這可是事關牂牁安定,在座諸君安危的大事啊!
萬年見上使臉色不豫,忙道:“不管三萬五萬,多是烏合之衆,絕非我河西勁旅之敵,尊使但請放心。”
張放瞥了一眼萬年,淡淡道:“天子諸公,從不擔心我們打不贏,只擔心找不到對手。列堂堂之陣而戰,或許對方真是烏合之衆,不堪一擊;但對方得地利之便,鑽林穿山,遊擊突襲,只怕我們未必能奈何得了夷兵。若遷延日久,牂牁亂局持續,必致西南糜爛,倘如此,我這個使者臉上無光,諸君怕也交不了差……”
張放說這番話的目的,就是提醒在座諸官吏,尤其是以萬年爲首的河西諸軍官,不要輕視對手,更不要對西南複雜的地理環境掉以輕心。他們不是塞上諸胡,與先零羌也有所區別,不可混爲一談。
而事實上,歷史上牂牁都尉萬年就曾經在鎮壓這場叛亂中吃了輕敵的大虧,差點被陳立斬了。
張放之所以如此慎重提醒,不是因爲他功課做得多好或軍事才能多強,而是他有“先見之明”:歷代中原王朝,強如秦、唐,在征伐西南時都曾遭到慘敗。連不可一世的蒙元,同樣折戟叢林。這些強兵悍將大多數時候並不是敗給敵人,而是敗給了西南獨特的氣候(疫疾)與環境。就算到了二十世紀,世界頭號強國,同樣陷入叢林泥沼,不敗而敗。
諸官吏唯唯,只是張放雙眼如炬,自然看得出,本地官吏都是深以爲然,而剛從金城調來的尉士們則是口服心不服——也難怪,畢竟是大漢最強的河西勁旅,打一羣蠻兵,多少有種殺雞用牛刀之感。你還要他們有殺牛的高度重視,確實爲難。
張放摩挲下巴,不管這數據靠不靠譜,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當初號稱“帶甲十萬”的夜郎,已今非昔比了。不光數量不行,質量也大幅下滑,什麼甲盾刀弓那是不要想了。在大漢嚴格的兵器管制之下,真要叛亂,只怕人手一把尺刀都配不齊。這不是張放盲目樂觀,而是有事實依據。之前夜郎、句町、漏臥互攻,據說近一半蠻兵都在用木棒互毆,竹弓射出的也是石矢骨鏃……
儘管金城軍官們的表現令人擔憂,但張放依然信心十足,他的信心並不是源自這支勁旅,而是自己。他要用最小的代價,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動亂之源。
萬年的報告繼續:“……好消息也有,之前與夜郎互攻的漏臥、句町二王上書表示,遵從朝廷之令,並各自送來侍子……”
陳立向張放拱手道:“君侯臨危受命,奉旨出使,已顯壯節,實不必入夜郎履險。以立之見,君侯可至漏臥、句町,宜揚天子恩澤。嘉獎其王,安撫其民,肆後送二侍子上京……”
陳立這話再明白不過,勸張放不必親自前往夜郎險地,到漏臥、句町兩地打個轉,宣慰一番,也算完成出使任務了。然後安居城中,靜觀其變,等夜郎有所異動,朝廷布置好的大軍即時合擊,滅此朝食。之後攜兩位侍子回長安,無驚無險,漂漂亮亮完成任務——完美!
看來陳立爲了報答這位恩主,也真是煞費苦心了。
張放笑而不語,安靜聽完後,只問:“夜郎新王的請繼奏本在哪裡?”
陳立忙道:“正本已驛傳長安,寺衙留存副本。請奏曹取來呈君侯一觀。”
奏曹掾是專管一郡各種奏本的官員,若是重要的奏本,還需要親自送往長安,是跑腿跑得最辛苦的官員。比如奏曹掾的副手奏曹史,這次就親自送奏本上京去了,估許得到明年纔有望回來,真是有夠悲催的。
張放看了一遍夜郎奏本,笑問陳立:“夜郎新王繼位,誠意相邀,元昂意下如何?”
陳立亦笑:“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鬼蜮伎倆,何需理會。”
衆官員無不肆笑。
張放卻搖頭:“如此誠意相邀,豈能令人失望?元昂總理一郡軍政,爲放之後盾,自然不可涉險。此番宴會,便由放代勞吧。”
張放此言一出,滿座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