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離開長信宮後,喬裝改扮成小宦,騙過守門內侍,進入長秋殿。一個一個敲開房門尋找,找得滿頭是汗,就是沒找着……”
陽阿公主繪聲繪色講述,元帝居然聽得入神,聽到緊張處,還下意識揪緊衣服下襬。如果張放在一旁聽到,必定會感嘆,自己這位小姨,着實有說書天賦。而元帝之所以如此代入感十足,原因很簡單,張放是他的外甥,而且還是未成年少年,很自然生出維護之心。如果換成一個沒啥關係的外臣,元帝只怕會勃然大怒。
這會陽阿公主說到張放“千辛萬苦”,終於找到要找的人:“……少子就站在門前,與那宮人相望,彼此默默無語,直如牽牛、織女……”
陽阿公主說到動情處,站起來,哦吟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少子此詩,感人至深……”
也不知陽阿公主是被故事感動,還是被詩觸動,抑或感憐自身,言罷掩面而泣,哭得那叫一個稀哩嘩啦——說書說到她這樣的份上,也算是夠拼了。
元帝也是怔忡良久,才嘆息道:“如此情癡,此女何名?我便是賜予他又何妨。”
陽阿公主苦笑搖頭:“賜不了了,一切已晚。”
元帝愣住,驀然恍悟:“莫非是……”
陽阿公主重重點頭:“是的,她就是寧胡閼氏任月荷。”
此刻,千里之外的寧胡閼氏連打幾個噴嚏,喃喃道:“阿姊又在想我了……”
元帝大搖其頭,嘆息不已:“爲何不早說?我可以點選其他人嘛……這孩子,唉!”
元帝真信了,這不奇怪,因爲張放讓陽阿公主說的基本都是實話,除了最後一個名字。什麼樣的謊言最能蒙人?九分真一分假!陽阿公主所說的整個過程,都是真實的(只是自做主張添加了一些誇張),因爲這個過程最不禁得查驗,一查就能查清楚。唯獨最後一個名字是假的,而且永遠無法查證。
現在,這番說辭,只需要最後一個佐據,就能串起整條證據鏈,將整件事完全圓起來。
“少子是如何認識這個任月荷的?”元帝平復心情後,很自然想到這個問題。講道理,後宮女子與堂堂富平侯不存在半點交集啊。
陽阿公主胸有成竹,問道:“皇兄可還記得四十壽誕之時,滄池飛天之燈?”
這事剛過去半年多,而且當夜情景,元帝印象深刻,脫口而出:“怎麼?此事又與少子有關?”
爲什麼要說“又”?因爲當夜先是一碗長壽麪,再來一個青瓷碗,表面上看是太子孝心,實際全是這個外甥的手筆。所以一聽陽阿公主說飛燈之事,元帝下意識將此事又與這個名堂很多的外甥聯繫起來。
“皇兄明見。”陽阿公主俏皮一笑,“那飛燈是少子教宮人所制,燈上那八字賀辭,分別出於少子與恩平侯家小子之手。而那羣宮人之中,就有任月荷,並且還是第一個由少子手把手教制飛燈之人……此事有諸宮女與恩平侯家小子爲證,皇兄大可下令讓人調查一番。”
聽陽阿公主說得有鼻子有眼,元帝其實已信了八分,但此事幹系甚大,不能光聽一面之辭,因此元帝還是吩咐石顯派人調查一番。結果不問可知……
陽阿公主任務完成,告退前往椒房殿與皇后拉家常。
這時元帝才傳召太子進見。
……
黃昏時分,回到府中的陽阿公主迎來一位賓客——張放。
看到這帥氣的外甥臉上淡定從容的表情,陽阿公主就有種想狠狠打擊的衝動,所以沒等張放開口,她就先嘆了口氣:“說服皇兄容易,但石顯奸似鬼,皇兄偏生只信任他,讓他調查,結果……唉!”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臉沮喪。
張放神色不變,道:“任他奸似鬼,也要喝姨母的洗腳水。”
噗!陽阿公主差點沒噴,再也裝不下去,笑得直不起腰。
好半天,陽阿公主才撫胸嗔道:“少子,跟姨母也敢開這玩笑,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
張放微笑:“外甥膽子小得很,也就在自家姨母面前敢開玩笑,別人面前可就不敢了。”
“好了好了,我不裝了,你也別給我裝。”陽阿公主虛指笑罵。
“太子如何?”張放比較關心這個,好不容易纔在老皇帝心目中板回一點政治分,可別讓自己這件事毀了,否則估計王家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自己。
“還好,皇兄問明情由後,只說‘理不可偏,情有可原’。”
張放輕舒一口氣,元帝就是元帝,可以情動之。一個曾因爲愛妃司馬良娣病逝,因而長時間傷感不近女色的皇帝,對情義這東西還是有感覺的。若是換成是他老爸宣帝,張放可就不敢玩這一手了。那位平民天子既有情義的一面,也有翻臉無情的一面,誰知道你會碰觸到哪一面?
“皇兄說,任月荷之事,他很遺憾,若你還看上哪位宮人,轉告給他,他會下詔賞給你。”陽阿公主眼睛發亮,“這可是一個好機會啊!若當時我在場,非替你答應下來不可。”
張放卻沒有陽阿公主預料的那樣興奮,只問:“陛下說這話時,石顯可在?”
陽阿公主想了想,道:“皇兄這話是對太子說的,太子再向我轉述,想來是在的……”
“那就對了,幸好姨母沒替我答應。”
“你是說……”陽阿公主驚訝瞪大眼。
“這多半是個誘餌。”張放淡淡搖頭,“我們花費如許心思,就爲了隱瞞一個名字,在局面完全操控於人手的情況下,貿然說出來,這是在賭——說實話,我不敢跟石顯賭,他的優勢太明顯了。”
陽阿公主還有點不死心:“你可以多說幾個人名啊,虛虛實實嘛。”
“還是別弄險的好,現在越沒人注意到她就越安全。”
陽阿公主想想也對,意興闌道:“那隨你了。這件事算揭過了……不過也是好險,從皇兄的反應來看,石顯必定進了讒言。”
張放長身而起,行禮道:“幸有姨母援手,否則外甥被責事小,連累太子事大。”
陽阿公主笑眯眯道:“自家人不幫難道幫那閹人不成……對了,你還得要多加小心那石顯纔是,可別再讓他抓住痛腳。”
張放聲音平靜,意味深長:“石顯……他得意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