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翁指、務邪都瞪大眼睛,想從張放臉上看出驚嚇、變色、顫慄……最起碼也是強恃鎮定。
然而,他們看到的,只有一張絕不是裝出來的氣定神閒的臉。
這張臉似笑非笑:“看看我的冠有沒有灼壞,若有破損,按邈視大漢使節罪論處。”
飛燕忙湊近細看,回話:“還好,沒燒着。”
張放淡淡道:“希望這位舞刀者每次都能這樣好運。”
這回終於有人湊趣問了:“邈視使節之罪會怎樣?”
張放斜了一眼問話的漏臥侯,只說一字:“桀!”
諸君長無不發毛,桀就是千刀萬剮啊!
儂罕大概也聽到了這句話,這從他的火刀範圍稍稍收縮可以看出來,明顯不敢再玩這套把戲。他也不是沒眼力見的人,那麼嚇人的一刀近在咫尺掠過,人家都面不改色,再玩也沒多大意義。儂罕可不會認爲漢使在嚇唬他,兄弟儂西的骨頭還沒化呢。再說了,他也真算不上哪根蔥,漢使執意要砍他,耶朗都保不住。
其實何止儂罕,翁指、務邪也是老大納悶,這漢使怎麼看都比上回那個太中大夫更年輕稚嫩啊,據說還是世代公侯世家,這份膽色從哪歷練來的?如果他們瞭解這位富平侯少年時曾在西域經歷過什麼,怕是不會多此一舉弄這一出了。
又是一聲唿哨,儂罕聞聲舞勢漸緩,火刀範圍一縮再縮——很明顯,目標沒達到,夜郎人見好就收,不打算再玩下去了。
張放冷冷一哂,你說不玩就不玩?真當本使那麼“好玩”?他代表的可是漢天子,豈容戲弄?
“逍遙。”
“在。”卓碧海執竹杖躬身而應。
“你是蜀人,又遊歷四夷多年,可試過踩火塘?”
“碧海試過,來回踏火亦等閒,但做不到如此人一般火中起舞。”卓碧海坦承其短,但話鋒一轉,“不過……”
“嗯?”
“碧海有法可破之。”
“既如此,逍遙,主人獻舞,客人焉能不同舞?”張放對這位鳳叟高足很是信任,他說能破,就一定能破,遂笑道,“跟這位舞刀者對舞一番,沒得讓主人笑我等不識禮數。”
“遵命!”卓碧海提杖而鞠,用只有張放才能聽清的音量問,“要死要活?”
張放嘴脣微動,聲音也恰好只有卓碧海能聽到:“活的,卸下點什麼零碎就行。”
卓碧海一點頭,躍出場中,卻沒有走向火塘,而是來到那幫“竹器樂隊”前,對其中一人道:“借竹器一用。”嘴裡說借,不等對方回話,伸手自取,拿了便走。那人愣愣地根本反應不過來。
卓碧海一手一根竹杖,走到火塘邊緣,高聲道:“漢使明示,主人獻舞,客人焉能不同舞?在下卓碧海,願與儂罕兄弟共舞一場,以饗諸君。”
儂罕還沒開腔,翁指還沒發話,現場圍觀衆人早已爆出如雷歡呼。夷人天性喜歡看熱鬧,宴會之上,怎麼鬧騰都好,不管是夜郎王還是耶朗都不會掃興。
翁指人雖老,眼睛賊亮,一眼看到卓碧海足下着麻履,這擺明了是沒有赤足踩火炭的實力嘛……呵呵,漢人要獻醜,好得很,歡迎。
翁指不發話,儂罕心領神會,鐵鏈一收,繞臂十數匝,雙手握刀,互磕一下。當!一聲大響,肉眼可見火花四射。
“儂罕候教。”
“某來也!”卓碧海縱身飛起,躍入火海。
眼看他雙足就要踏上火炭,倏地探竹一點,身形拔起,手握紫英竹掄了半圈,狠狠砸向儂罕腦殼——好一個卓碧海,好一記先聲奪人。
儂罕早就注意到漢使身邊這個持竹杖的人,見他又拿一根竹器爲杖,以爲是以雙竹對自己雙刀。沒想到,人家是拿來墊腳的……更沒想到,這傢伙竟然用竹杖玩這招,真當他的竹杖是鐵杖吶?
儂罕差點就想怪叫一聲“來得好”,雙刀交叉成十字,高舉過頂,只待竹杖砸來,雙刀一絞……
主席上,彪解低聲道:“真砸,虛擊。”
張放也低笑:“的確是虛擊。”
他們都見過卓碧海出手,彪解還親身領教過,知道這位劍客劍術高明,很少硬碰硬,他是以杖作劍——何時見過使劍的人用這種掄大刀的招式?
果然,這一掄氣勢洶洶,大有連人帶竹一起投過去之勢。然而當儂罕做足架勢格擋時,卓碧海手稍稍一收,去勢不變,也變不了,因爲他是真的砸。但就是這稍稍一縮,竹杖沒有砸到位,從儂罕鼻端前半尺掠過,勁氣逼得他差點睜不開眼。
不是說儂罕躲過這一擊而致砸空,而是卓碧海主動砸空,是爲虛擊。
一擊落空,卓碧海藉着掄砸之勢,風車大翻身,再次掄圓了竹杖砸下。不過這一次,左右互換,用的卻是剛奪來的竹器。
儂罕一架落空,剛剛撤刀換招,沒想到人家又來一下,忙不迭再次舉刀招架。
啪!刀竹相撞,聲音爆脆。
這一次是真砸實了,而且卓碧海是真用了掄大刀的招式!
這次連彪解都無語了。
張放卻笑:“不是自家寶貝,隨便砸。”
正如張放所言,卓碧海絲毫不介意竹器被儂罕雙刀削去一截。他這一砸,儂罕倉促招架,震得雙刀差點脫手,腳下的火炭啪地碎裂,尖銳的碎屑扎入厚繭,隱隱有燙豬毛的味道傳來……
儂罕赤足不畏火,一是腳底生厚繭,再一個能忍,當然最重要的是掌握技巧,落足輕點,一沾即走。沒想到重壓之下,踩得結結實實,那滋味,誰嗅誰知道。
“嗷!”儂罕激發了性,發出山梟般嚎叫,雙刀舞成一輪輪火圈。隨着鐵鏈倏放倏收,兩輪火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忽左右,目不暇接。彷彿百十火輪,將卓碧海團團圈住,隨時將之焚灸燒焦。
不要說張放、彪解、韓重、飛燕及期門郎衛,就算是圍觀夷人,也不由得爲卓碧海捏一把冷汗——這無關立場,只關乎人性對弱勢的天生同情。
說是對舞,其實就是對決。放在長安,不倫不類,決不被允許。不過在這邊陲夷境,誰也不會當回事,你當真對舞人家還不樂意看呢,越是打生打死越好。
這場對舞(決),卓碧海有着先天短板,他不能腳踏實地,只能以竹爲足。而且這“竹足”在火炭烘烤下漸焦脆,在亂刃下節節削短,形勢之不利,任誰都不覺得他有勝出可能。
就在所有夷人一面倒認爲漢客藥丸時,驀聞梆梆兩聲悶響,幻化無數的火輪飛圈盡數消散,現出本體。兩把火油燃燒殆盡的砍刀拖着長鏈遠遠飛出,啪地掉在火堆裡,握柄處的皮索旋即引燃,冒出黑煙。
火海中,格鬥定格。
卓碧海如同踩高蹺一般,柱杖立於火炭之上,一足踩在竹杖中段,身體將壓竹杖彎成一個弧形。而他右手的紫英竹,直直頂住儂罕的左手——中指。
儂罕的姿勢很怪異,他整個身體反曲,左臂外翻扭曲,手掌反拗,單膝下跪,滿面痛苦之色。他的膝蓋滋滋冒煙,脆皮叉燒味老遠都能嗅到。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在於卓碧海用竹杖前端圓筒套住了儂罕的手指。
這是卓碧海的第三擊,從頭到尾,他只出手三次,一虛一實一拗指。只控扼了一根手指,就瓦解了儂罕全部戰力。
廣場很靜,除了松濤陣陣,狗吠聲聲,不聞人語。
卓碧海扭頭望向張放,以目請示。
張放微微頷首。
卓碧海竹杖一動——嘎嚓!骨折脆響,儂罕中指應聲而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