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離開京師時,天氣已經入了夏。北方在這個時節天已經熱得厲害,今年的氣候更爲極端,冬天極冷夏天極熱。昨天剛下過一場雨,太陽一出來,人就更難受。火辣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掛在天上打盹,道路因爲雨水的原因泥濘不堪難以行走。
天堂與人間的距離,有時也就是幾個縣城,有時就是一道城牆。雖然此地去京師不過百多裡的距離,可是官道的質量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畢竟天子到不了這麼遠的地方,修那麼堅固的路面就沒意義。所謂的官道質量也很一般,晴天漫天塵,到了雨天便是兩腳泥。
大車陷入泥濘的路面中,十幾個精壯大漢赤着上身,嘴裡吆喝着,喊着號子你推我拉,把車輛從泥濘裡解救出來。汗水混着泥水落到古銅色肌膚上,感覺熱熱的,就像是有人朝身上灑溫水。
龐大的道隊蜿蜒若蛇,佔滿了整條官道,官道兩側則是半人高的莊稼,穀物的芬芳混着糞肥的臭味,順着風飄過來。這種地方屬於天然適合打埋伏的所在,范進的目光從馬車內飄向路旁時,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就是在青紗帳裡,幾百手持步槍、歪把子的好漢整裝待發,只待拿駁殼槍的主人公一聲令下,就朝自己這個大反派發起猛攻。
當然事實和假想是兩回事,真實的青紗帳裡不會有伏擊武裝,最多是有看熱鬧的鄉民。不過有一點沒說錯,就是范進扮演的確實是大反派。
巡按御史出京,都是輕車簡從,手下親隨連同巡按本人,也不過二三十人就到了極限。可是范進的隊伍人數超過千人,還有大批的車仗,上面滿載着勞軍餉銀以及毛藍布,其規模都可以算作一支援助邊關的客兵,於地方官府來說,光是應酬他們的飲食開支就是不小的壓力。
在這條巨蛇的最前方,幾面官銜牌上的金字在陽光下爍爍放光:
除去已有的“賜進士出身”、“丁丑科傳臚”等榮譽、頭銜之外,最爲惹眼的,還是這次的差遣,“代天巡狩”、“巡按宣大、山西等處軍務兼理糧餉”、“御賜尚方寶劍”、“如朕親臨”。
如果是范進自己出京,不管是爲了工作方便,還是爲了不刺激鄭洛這個地方官,他都會選擇輕車簡從,只帶薛五、樑盼弟就可以上路出發。可是如今隊伍裡有個張舜卿,即便是范進自己無所謂,張居正也不會允許愛女處於危險之中,是以特意爲范進要了運輸餉銀布花的差使,隊伍的規模也就因此變得空前龐大。
京師三大營內,精選出的六百名兵士加上遼東邊軍裡一隊鳥槍手,各勳貴府上也選拔了一批精銳強悍的家丁作爲護衛同行。爲張大小姐護衛自然不同於爲普通人保駕,每一名兵士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士兵,武器配置也極齊全,即便是遇到北虜都可以交手打上幾個來回,路上的毛賊草寇,自然更不在話下。
但是這麼一支隊伍,安全固然可以保證給養卻成了問題。口糧馬乾所費非小,對於地方衙門而言,臨時供應幾百人的吃喝開銷都已經吃力,再加上范進夫妻的飲食,那就是要人命的節奏。范進是做過地方官的人,明白這些人的難處,也知道他們最後的辦法不是苛求百姓就是催逼士紳,哪條路都不大好,挑選的路線也就格外在意,儘量不擾民。
從京師出發沿永定河溯源而上,走桑乾河谷,直奔居庸關,再奔大同。這樣對於地方衙門的侵擾最少,但是對於趕路的人來說,就要受罪了。
在明朝旅遊絕對是個苦差事,在惡劣天氣下尤其如是,范進好歹出身農家,即使自己沒受過罪,也能抗住惡劣環境,張舜卿從小嬌生慣養,即使出門也是車馬驛站處處周全,不曾吃過半點苦。此時放眼望去,見除了山便是莊稼,再不就是空曠的官道,士兵身上的汗臭氣透過碧紗車窗飄進來,薰得她秀眉緊皺,將范進一拉,隨手放下窗紗,低聲抱怨道:
“張鳳磐實在可惡,居然保舉相公這麼個差事。好端端的在京裡多好,非要出門受這個罪。”
夏荷在旁用力給小姐搖扇,自己也熱得汗如雨下,也在旁附和道:“就是!這都是什麼鬼地方,是人待得麼?昨天晚上住得那也叫驛站?就算是咱家的家廟,也比那裡強得多。”
“這還算不錯了,終歸是腹裡地區,條件雖然差些也能將就,等到出了居庸關,才叫一個苦字。虜騎一旦過了大同,就有可能騷擾到那裡,是以居庸關外,就可以算作戰區,民風和規矩,都和京師大不一樣,對於女人來說尤其如此。所以我的建議是,現在要回去還來得及,我可以派一支騎兵送你們回京。”
張舜卿嫣然一笑,從身上拿了方絲帕來輕輕擦去相公頭上的汗珠。
“相公說得什麼話來?你我夫妻一體同命,福禍自然都是同當。相公受得了苦,妾身便受得了,哪裡會想回去的事?再說了,這等荒蕪所在,人沒有什麼消遣,若是不好好看住相公,多半就有其他女人乘虛而入,我可不會給她們留空子呢。”她說到這裡眼波流轉,又是微微一笑,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嫣紅。
“妾身也不是紙糊的,別人能受的苦,我也能。再說有我在相公身邊,還能爲相公分憂解愁,哪裡能隨便離開,相公你說是不是?”
在馬車上,放着幾摞賬本,其中既有張國棟送來的名冊,也有張居正從其他途徑搞來的宣大情報。畢竟東廠、錦衣衛以及兵部都在張居正手中,當他想要某個地區情報的時候,還是能夠找到許多信息。只是當下大明的情報知識比較落後不成體系,所有的情報雜糅在一處,並不能成體系,張舜卿要做的,就是頂着酷暑,把這些情報分門別類整理出來,讓范進方便查找觀看。
在這方面張舜卿有着過人的天分,就像她打理家業一樣。雖然沒學習過,但是一上手就能理解並且成績顯著,不愧爲宰相之才。范進已經想着利用張居正的勢力在私下裡搞一個小的情報機構,由張舜卿全權負責,有這麼個女人負責分揀消息整理情報,自己的工作就能省心不少。
有關宣府本地軍官的情況已經清理出來,一部分名下做了標註,另一部分還沒有。張舜卿道:“這些人是還沒來拜過碼頭的,如果我們到了山西地面這些人還不肯露頭,那就是自討苦吃。每個人的罪證我手上都有,到時候相公祭出尚方寶劍砍他幾個腦袋,也好讓他們知道一下厲害!”
這口尚方寶劍的來歷范進已經有所瞭解,總而言之是幾方合力,釀成的一杯苦酒。先是張四維的保舉,隨後又是張居正進宮爲范進出行申請一些必要保證,包括帶餉銀帶護兵,隨後又是李彩蓮發動。她對於范進出京不反對,可是擔心他遭遇什麼不測,跑進宮向太后求援,太后又找到皇帝頭上,讓他來想辦法。
本身萬曆就在中二的年紀,雖然喜歡用帝王心術,以權謀羈縻羣臣,但是終究還年輕,控制不住自己犯二。尚方寶劍這玩意大明朝眼下其實並不流行,就連王命旗牌數量也極爲有限,事實上巡按自身就有小事立決大事上奏的權力,嘉靖年間的巡按甚至能調兵跟知府火併,權力已經很大,再給代天巡狩便宜行事的權力對於督撫疆臣就形成掣肘。可是姨娘和母親一開口,萬曆就管不到那麼多,加上范進以前寫的話本里,也有八府巡按亮出尚方劍殺人的情節作爲重要節點。萬曆有樣學樣,就也賞了這麼口寶劍下來。
其實尚方劍和王命旗牌一樣,都屬於一個權力象徵,不是真讓它去砍人。所以後世所謂楊鎬用尚方寶劍宰牛的說法純粹子虛烏有不必往心裡去,明朝的尚方劍並不鋒利,也不沉重,形制是一口禮儀佩劍,不是拿來砍人的玩意。它最大的作用個是個信物,象徵如朕親臨,也是欽差大臣權力象徵。
在尚方劍具體的管理範圍上,明朝缺乏一個相關管理制度,它最大可以管到誰,又可以做出什麼樣的懲罰,並沒有成文法作依託。最後就變成大家看關係,擁有尚方寶劍的甲殺了擁有尚方寶劍的乙也完全有可能,最後只要皇帝肯背書就不算錯。
范進的背後是張居正,又有聖眷在身,他這樣的紅人如果真請出尚方寶劍砍幾個武將,倒也不算什麼大事,也就難怪張舜卿如此威風。就在說話的檔口,一陣馬蹄聲急,離着好遠就有鑾鈴聲飄過來,隨即就有人大喊道:
“南山參將王邦屏得知範大老爺車駕到此,特來獻冰!”
一陣馬掛鑾鈴聲急,盔甲在身滿頭大汗的武將,帶領一隊精騎卷地而來,戰馬在泥濘之中跑得不算多塊,但是這些人騎術精湛,在他們控制之下,馬匹依舊保持着高速衝刺,接近范進的隊伍。在馬上每人攜帶兩個冰桶,裡面盛放的都是重金購來的冰塊。
數九隆冬時節,真正的大戶人家就會存冰,只爲來年炎熱時用。從這些人家手裡購冰,不但價格昂貴而且不好買。就這麼一隊騎兵所攜帶的冰塊,足夠普通百姓五口之家一年口糧。
范進雖然特意挑選了一條相對偏僻的路,不驚動地方官府,可是地方官府如果真就放范進過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差事就算幹到頭了。范進的行程是公開的,沿途官府除了做好保障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事就是保證范進夫妻滿意,保證范進家眷生活質量不受影響。
從送路菜到送冰,文官武將也算是挖空心思各顯神通,聽到報的名字,張舜卿提起筆,找到王邦屏的名字,在下面打了個標記。至於後續是否通過,則要看他送的禮物合不合心意。
范進怎麼也要下去敷衍幾句打個招呼,張舜卿則在後面小聲道:“天熱知道送冰,這人腦子不錯,也不要刻意爲難他了。我們的目的畢竟在山西,在宣府還是不要惹事。”
王邦屏今年四十幾歲,個子不高但是極爲壯碩,一看就是標準的武人。在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二十出頭相貌英武的少年,滿面灰塵看不出面色,但是眉宇間英氣十足。
范進下車時沈三已經在接待他們,作爲范進的私人幕僚,沈三一路從上元跟到京師,這次去宣大自然也是責無旁貸。兩下見面,王邦屏與那年輕人一起來見禮,隨後各自把手本頂到頭上
“標下龍門衛指揮使實授南山參將王邦屏、標下山海衛指揮僉事,實授石門寨參將戚金,拜見範大老爺!”
戚金?
范進愣了片刻,目光越過王邦屏那高大的身軀,落在他身後的年輕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才道:“你說你是戚金?你不在石門寨鎮守,怎麼跑到這裡了?”
“回大老爺的話,標下不才奉了兵部將令,前來護送大老爺巡按宣大,事畢繳令,再回營辦事。從現在開始,標下就聽大老爺指揮。”
“敢問一句,現在鎮守薊鎮的南塘戚帥,與小將軍怎樣稱呼?”
“正是小人伯父。”
范進此時再無猶豫,上前一步一把攙起戚金,“果然是戚元戎的侄子,範某倒是失敬了。貴叔侄鎮守薊鎮,爲國朝柱石之臣,範某不過一書生,要說跪也是我該貴你纔對,咱們乾脆兩便,今後就不要拘禮了。真沒想到,範某這次宣大之行,居然把戚小將軍驚動了,倒是讓我格外惶恐,亦是三生有幸。我久仰元戎大名,今日得見小將軍尊顏,正好給我說說戚帥的事蹟,也讓我開開眼界。這回到宣大視察軍務,小將軍也要多多指點纔是。事成之後,範某必有酬庸,不會讓小將軍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