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做,二不休。長順大着膽子建議,“皇上,不如請宗令大人進來?”
“不必!”錦皇起了身,坐在牀邊,手扶膝蓋,雍容道:“替朕更衣!”
長順愣了愣,急叫了人進來,爲錦皇換了常服,然後錦皇搭着長順的手站起來,堪堪走到門邊,卻又站住,偏頭想了半天,纔有些疑惑的道:“長順啊,朕該說些什麼?”
長順的手都有些發軟,然後一咬牙,“陛下不如就說……依卿所奏。”
於是錦皇親自出了殿門,站在階下,文武百官都不由得擡了頭,錦皇積威之下,有不少人不安的互視了幾眼,生恐他大開殺戒。宗人府宗令也停了誦讀,卻見錦皇擡了擡手,十分雍容的道:“依卿所奏。”
他看了看長順,似乎想問問還要不要再說,長順急道:“陛下,先回去休息吧!”一邊不由分說的扶着他回入。
史官記載:大錦天安十年,百官齊跪於太和殿前,宗人府宗令呈百官聯名奏本,奏請退位,帝諾。巳時頒下詔書,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自罰凌遲之刑,萬民監刑。另有禪位詔書,禪位於戎王東方煜。
這大約是唯一被凌遲的皇帝。當日,戎王、端王、忠順王在前,文武百官在後,皆着孝服,圍觀百姓人山人海。
景樾幾人坐在酒樓裡,遙遙看着,錦皇身上罩着一張漁網,先從網眼割起,然後一刀刀向裡,錦皇也不知被逼着服了什麼藥物,神志始終極清醒,雙眼圓睜,表情猙獰,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刀,將他的肉一片一片的削下,直到周身幾乎只餘了骨架,錦皇猶喉間嘶嘶,好一會兒,竟掙扎着發出了聲音:“長順!殉葬!”
長順當時就癱到了地上,機關算盡,卻沒算到錦皇竟在最後想明白了實情。
劊子手足足割了三百六十刀,場面極其血腥恐怖,景樾卻始終在窗前站的筆直,一動不動的看着。
謝斕情知此時勸無可勸,只站在他身後,一聲不響的陪着他。
她所認識的景樾,是一個極其風雅的人,溫潤如玉,風雅蘊籍,周身都帶着滲透入骨的貴氣。可是想想,這裡是他的故土,竟沒有人認的出他,就算是有面罩,有所謂的燒傷,可是熟悉的人總該認的出的。可是就連錦皇都沒認出。
據戎王說,那時的東方樾,是一個殺伐果斷的大將軍,颯爽鏗鏘,與如今完全不同。這種經歷生死背叛的蛻變,旁人很難體會。直到這時,看到這個黯然沉鬱的景樾,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愈是平靜,愈是痛切。
謝斕實在忍不住,慢慢捱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一點一點掰開他捏緊的拳頭。景樾竟被她嚇了一跳,匆促的擡頭看了她一眼,眼底泛紅,卻在觸到她的那一刻變的柔軟,他伸手攬住她,低聲嘆息似的道:“小斕。”
“嗯。”她聲音都哽咽了,張臂抱着他腰:“不要想了,都過去了。”
景樾卻似乎神思不屬,只用力攬緊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聽,百姓們竟然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說他就算做過再多的錯事,此一番也足夠補償了。”他的聲音滿是壓抑的悲慟:“可是在我心裡,永遠不夠。他們個個都是橫掃千軍的英雄,卻死的如此冤枉,縱使東方楊死上千次萬次,與他們又有何益?他們終究已經埋骨荒野,不見天日……”
謝斕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顧傾城緩緩的走上一步:“又何必計較這些?只有未經歷過苦難的百姓才容易遺忘,不親身經歷戰爭難免容易原諒。十年之前,即使景王軍全軍覆沒,嶽國卻也是元氣大傷,否則,怎會有東方楊這十年的太平皇帝?如今動亂初起,可是我們選的明主卻已經在位,足可以力挽狂瀾……百姓將永遠天真,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
景樾怔了許久,深深吸了口氣:“你說的對。”
“是啊!”常爾爾急道:“樾哥你就別難過了!他們跟我們又不熟,他們說什麼隨便他們好了,我們懂你就夠了!再說,我們都已經令罪魁禍首承認了罪行,真相大白於天下,他們的名字會刻在九龍碑上世世代代守候國土,他們一定可以安息了!”
景樾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直到一切結束,人羣俱都散去,四人才緩步下來,長街上猶瀰漫着濃濃的血腥氣,身邊走過的行人仍在議論紛紛,四人都心事重重,也就沒有留意有一個少年男子與他們擦身而過。
直到走出許久,那少年男子纔不動聲色的左右一顧,拐進了旁邊的小巷,左穿右插,熟門熟路的進了一家小院。
他推開門,一小團黑影從他袖中躍下,汪汪叫了兩聲,直向室中撲去,順利的撲入一個婦人懷中,竟是一隻純黑色精瘦精瘦的藏袖犬,與一般長毛圓蓬蓬的藏袖犬頗有不同。
那婦人一身紅裳,螓首蛾眉,硃脣皓齒,生的極其美豔,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竟看不出年紀。她將藏袖犬抱起來,細細撫摩,一邊道:“認出了?”
“對,真的是他!”少年男子猶有些不可置信,指着那藏袖犬:“細細認出來了!不會有錯的!景樾就是長寧關那個嶽斕!也是在大嶽的那個蘭樾!”
美豔婦人微微點頭,“我早說了,他是諸葛術藏門中的謀師,以不同身份遊走於三國之間,尋訪明主……”
少年喃喃的道:“原來諸葛術藏門真的存在!他們究竟爲何要如此?爲何要費盡心機,爲他人做嫁衣裳?”
“因爲他們蠢!”美豔婦人一聲冷笑,“口口聲聲說是爲了天下蒼生,實際上不過就是蠢!明明天下唾手可得,偏生要雙手奉予旁人!古往今來,有誰見謀士有過好下場?等到明主登基,他們便要功成身退,歸隱山林……之前那般辛苦奔走,出生入死,卻連史書上都留不下隻言片語,這不是蠢是什麼?”
少年不住點頭,又道:“娘,難道那東方煜,就是他們選定的明主?那如今東方煜已經得了禪位詔書,等到東方煜登基,豈不是便要開始伐嶽滅楚,一統天下?”美豔婦人點了點頭,少年便有些發急:“那,我們豈不是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