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十多名“信號旗”隊員的追悼會定於3月9日14:00整,這是我絕對不能錯過的。
雖然四十多名隊員的屍體已經在異國他鄉化爲了灰燼,但這不妨礙我們爲他們在莫斯科東北郊外的梅季希(МэйдзиXi)國家公墓豎立十字架,紀念他們的存在和並肩戰鬥,並讓親人能夠在公墓內祭奠他們,追憶那些往昔的點點滴滴。
國家公墓建成於2012年,原本是梅季希軍事學院附近的一塊空地,後來進行了整頓,並投入了約35億盧布的資金,最終改建爲一座大型墓園,共53公頃的土地上安置有數個墓園區,致哀室,英雄碑,紀念大路,以及那些紀念雕像。
國家公墓負責安葬聯邦元首,三軍總司令,上將,還有那些有特別功勳的老兵,以及那些爲國犧牲的軍人。
買過衣服後,出租車司機在我300信用點的慫恿下,拉着我一路狂奔,中間經過了數個檢查站,和聯邦首都邊境檢查站,最後開過亞烏扎河的一座橋,到達了梅季希。
梅季希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覷,駐紮有兩個機械化營的部隊和一個武裝直升機編隊,以及一個防空導彈營。
這裡有第一座大型水淨化供應系統,以前專門負責爲克里姆林宮提供純淨的飲用水,現在則負責着莫斯科中央行政區的全部供水需求。還有一座兵工廠,負責生產輕武器。
如果有人想奪權的話,佔領這裡,就可以迅速擊垮莫斯科的抵抗力量,從而推翻現任政府統治。
時間剛好,13:34,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軍事禁區的前沿,幾名士兵立刻鋪設了道路釘,那名崗哨內的哨兵沖天鳴槍,他才停下車。
我把信用卡丟給司機,他刷過卡後急忙丟給我,等我下車後,剛關上車門,司機已經一溜煙掉頭跑了。
我從懷裡掏出軍人證件,舉到空中,另一隻手也舉着,慢慢走過去,面對那些士兵的槍口。
幾分鐘後,我坐在一輛“虎”式裝甲車內,被送到了梅季希軍事學院旁的公墓入口。
站在入口望去,整個公墓非常寬闊,被水泥柱和鐵欄杆所保護着,死者不像活人那麼惹人注意,到了現在的非常時期,活人尚且自顧不暇,死人就更加不會引人注意了。
大門也是由鐵欄杆組成的,門口有兩名持槍的哨兵,裡邊是登記處和警衛的休息室,連帶着武器庫,旁邊還有食堂和廁所,以及澡堂。
門口已經有人在等待我,一名少校,國家公墓的負責人:“阿卡利亞中校?我聽說了您們的事,那些爲國家獻出生命的軍人的遺體,卻最終只能在異國他鄉煙消雲散,實在讓人感到遺憾。那些莫斯科的將軍們正在等待您過去,儀式馬上就會開始。”
是啊,深吸口氣,整了整帽子和軍服,還好它們從剛剛的戰鬥中倖免於難,不然即使帶着彈孔我也只能穿着這身來參加追悼會。
少校領着我在墓園中靜靜地穿梭,看着那些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十字架,讓人有些喘不上來氣,這地方究竟埋葬了多少軍人?
幾萬,幾十萬?一眼望不到頭的十字架上,有很多並沒有名字,無名烈士,在那場可怕的戰爭中,有太多的殘缺不全的,甚至無法稱之爲屍體的遺骸,太多的無名烈士。
那些比十字架高出不少的雕像,還有那兩根巨大的紀念碑無言的看着每一位來訪者,它們存在着,像是拼命想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不要忘記過去,更不要忘記死去的人,不然,活人也將面臨滅頂之災。
而核戰已經證明,善於遺忘的人類終於將自己推到了地獄的邊緣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就會有真正進入地獄的那次。
少校把我領到了人羣附近,和另一名上尉說了幾句,衝我行禮,轉身離開。
上尉領着我和那些特種部隊隊員們的親屬一一見面,並向他們介紹我。
作爲那次“南部耕田”行動的唯一一個生還者,我很不情願這樣做。因爲他們的親人看到我,就彷彿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哥哥、兒子、丈夫、爸爸,他們每一個人看到我時所流露出的痛苦都讓我覺得更加難受,還有羞恥。
那些親人們迫切的想知道情況,想知道那些曾經和我並肩作戰的戰士們是怎麼死去的,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在死前還不得不忍受劇烈的痛苦和虐待。
作爲經歷過而又唯一活着的人,我只能支吾的告訴他們,他們的親人在經歷那一瞬間時沒受多大痛苦,他們走得很安詳,屍體也不會受到褻瀆,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抹去了一切。
但我的腦海中卻真真切切回憶起每個死在我面前的人,他們彷彿又活了過來,用無神的眼睛看着我,那些慘痛的畫面反覆播放着,他們大聲質問我,爲什麼你還活着?爲什麼你還活着?!
我只能安慰那些失聲痛苦的母親,緊緊抱住那些失去哥哥或者弟弟的女孩,還有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我沒法向他們解釋,我寧可他們罵我,打我,質問我,這樣會讓我好受些。
但沒有,所有人都沉浸在傷心中,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他們的親人,從我身上,他們能看到那些已經離去的親人的面容,彷彿他們還在身邊,還未曾永遠睡去。
這讓無法贖罪的我更加自責,更加難受,我想撕扯自己的頭髮,想用刀子劃破自己的皮膚,想用手槍擊穿自己的大腦,想讓自己不用這麼苟活於世上。
那一雙雙眼睛就像幽靈一般窺視着我,那些墳墓中彷彿都出現了一雙雙眼睛,眼角流出黑色的血,不斷的流,在地上匯聚成一條血河,透過厚厚的土層,流進我的內心,被心臟送往全身的血管——
你全身流淌着我們的血,你爲什麼還活着?那是我們的血!你爲什麼還活着?!爲什麼,爲什麼!
那些手從墳墓裡破土而出,腐爛的,骷髏一般的手。
爲什麼!!!
汗順着額頭往下流,我擦了又擦,但它依然頑固的冒出來,腿開始發抖,然後是胳膊,兩肩,最後是全身,我感到冷,異乎尋常的冷,我感到自己就要被凍僵了,喘不過來氣,就要窒息了。
我往前走了兩步,看着那些越來越模糊的臉,一個踉蹌,被一雙手緊緊抓住兩肩,才勉強站穩。
上尉注意到了我的異樣,如果不是他攙扶着我,恐怕儀式還沒結束,我就會栽倒在地。
四名“信號旗”擡着蓋着國旗的棺木——承載了四十多個靈魂的棺木,神情肅穆的穿過人羣,那些已故戰士的親人們伸手撫摸棺木,就像再次撫摸他們的親人一樣。
與我所認爲的相反,場面寂靜無聲,只有靴子在土地上走動發出的聲音,四名特種部隊隊員將棺木緩緩放進預備的坑中,之後退開,我和另一名“信號旗”的上校一同把代表“信號旗”的旗幟蓋在國旗上,並把它鋪平。
旁邊的儀仗隊士兵取下背後的AK-74步槍,在長官的命令下對空射擊三輪,那些親人們挨個上前,將手中的花束送入坑中,還有木製的十字架。
信號旗高層的中將宣讀了悼念詞,軍樂隊奏樂,在場所有的軍人一起合唱那首《鶴羣》,在歌聲中,我和上校拿起鏟子,將土一鏟一鏟送入坑中,直到徹底掩埋住棺木,由旁邊的四名隊員接手繼續。
“Мне_кажется_порою_что_солдаты(有時候我總覺得那些軍人),
С_кровавых_не_пришедшие_полей(沒有歸來,從流血的戰場),
Не_в_землю_нашу_полегли_когда-то(他們並不是埋在我們的大地),
А_превратились_в_белых_журавлей(他們已變成白鶴飛翔)……”
土被不斷送往坑中,它將埋葬,埋葬四十多個本不該如此突然離去的生命,埋葬太多的美好和青春,還有希望。
它將掩蓋,掩蓋那些逝去的和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它輕輕抹去那些記憶,抹去那些痛苦,抹掉昨天的一切,讓人們有勇氣,去面對即將帶來的現在。
“Летит,летит_по_небу_клин_усталый(疲倦的鶴羣飛呀飛在天上),
Летит_в_тумане_на_исходе_дня(飛翔到黃昏時,暮靄蒼茫),
И_в_том_строю_есть_промежуток_малый(在那隊列中有個小小空檔),
Быть_может,это_место_для_меня(也許是爲我留的地方)……”
或許,我們所回憶起的一切,都將最終煙消雲散,甚至連同我們,這些回憶者,也將被回憶,然後被遺忘。
生命,總是如此的輪迴,而令人絕望。
“Мне_кажется_порою_что_солдаты(有時候我總覺得那些軍人),
С_кровавых_не_пришедшие_полей(沒有歸來,從流血的戰場),
Не_в_землю_нашу_полегли_когда-то(他們並不是埋在我們的大地),
А_превратились_в_белых_журавлей(他們已變成白鶴飛翔……)”
等到歌曲完畢,葬禮儀式也終於結束。
那些親人們陸陸續續離去,儀仗隊伍也整隊,踏着整齊的步子返回警衛休息室。
我站在原地,好讓自己緩過神來,過了一會,連那些負責埋葬的特種部隊隊員也紛紛離開,只剩下一位老人——一位母親,仍然站在新塑好的墳頭,久久不肯離去。
我看着那位老人佝僂的背,瘦骨嶙峋的手和那根同樣傷痕累累的柺杖,她單薄的身軀在風裡站立着,哪怕周圍已經沒人,但她依然站立着,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只是想和自己的孩子再多待一會,再多一會,到永遠爲止。
“還記得我嗎,阿卡利亞?”我偏頭看了眼身旁的人,艾迪克上校,“艾迪克武士”。
“是的,上校。”我繼續盯着看着那位母親,她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一名年輕的女子上前想把她拉走,但沒成功,那名女子從背後摟住老人,默默流淚,最後獨自離開。
“阿卡利亞,你知道那位母親是誰嗎?”上校的聲音平淡,冷漠,“她是彼得,鮑里斯·根納季·彼得,少校的母親。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奮鬥,彼得上尉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可惜,卻是用他的生命去換取的東西。
這真是對一個軍人的莫大諷刺,這是聯邦的失職,一羣只知道事後假惺惺的官僚。”
艾迪克的話充滿了諷刺,對我的。我打算回敬他一兩句什麼,突然意識到了一些……。
那是娜塔利亞,還有一名男性軍人,那傢伙看上去比我要矮一些,也更瘦一些,臉上的表情更有人性一些,最關鍵的,他肩頭的上校軍銜非常引人注目。
該死,一個“信號旗”的上校,他也看到了我,還有娜塔利亞。
我想是時候離開這裡了,但那個上校突然擡了擡脖子,盯着我,眼神在說——別動,士兵,呆在原地別動。
該死,這傢伙一定是後勤或者那些教官,反正我不喜歡他這種人,他的靴子太乾淨了,這證明他花了不少功夫去保養它——而這號人往往離戰場很遠。
娜塔利亞顯然早就看到了我,不過她除了看着別處外什麼反應也沒有,她的手挽着那名上校的胳膊,就像之前挽着我的胳膊一樣。
我不打算問問她這是怎麼回事,更不想和那名上校接觸,已經結束了。答案很明顯,我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上”的“男朋友”。
“天氣不錯,中校,嗯?”那傢伙趾高氣揚的看着我,期待着什麼。
“是,長官,天氣不錯。”我不情願,非常不情願。
“信號旗”上校的臉上掛着善意的笑:“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哦,我想是的,長官。”我一拳打在他臉上——但願我能,我“啪”的併攏雙腳,舉起右手,敬了個軍禮。
那傢伙帶着得意的笑,抱得美人歸,離開了墓園。
“真是個滑稽的傢伙,到處炫耀最後總是會給自己惹來麻煩,”艾迪克清了清嗓子,“那麼,阿卡利亞,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看着那對轉過大門消失在一輛軍車裡的“戀人”,或許我該開一輛“虎”式裝甲車半路截住他們,把男的和女的都痛打一頓。
“我不知道,或許我要去喝一杯。”
“那太好了,”上校顯得有些玩世不恭,拍了拍我的背,“那走吧,小子,我也想去喝一杯,而且不打算付錢,就當你欠我的還了好了。”
我跟着艾迪克上校轉身離開,最後一次回頭,那位老人仍然站在那,或許到天黑,或許,到警衛把她架走爲止。
母親只是想和自己的兒子再多待一會而已,期盼着,看看會不會有奇蹟發生,根本就不可能的奇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