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湖送走二人,回來見少浪劍,察言觀色良久,方道:“要有大事發生?”
少浪劍道;“你想說什麼?”
司空湖道:“我記得一百多年前谷陽門翼護皇室,後來是圓真教,後來又被你們趙陽宗佔了先,後來你們犯了衆怒被趕出中京城,這纔有了神將門進京。而今神將門自己不爭氣,內鬥的內鬥,跑路的跑路,貴派要趁虛而入,強勢進京了吧。”
少浪劍道:“是與不是,我都跟傻子一樣受人愚弄。”
司空湖道:“何必長吁短嘆呢,要我說這也不錯,貴派強勢進京,以後中京城就是你們的了,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終歸到底還是咱們大家的。有了趙陽宗撐腰,你還用怕小妖精糾纏你嗎,甩她幾個大耳刮子,她也不敢吭聲哇,哇哈哈哈。”
少浪劍卻沒有他的這份好心情,他一直以來渴望着重歸師門,如今心願達成,還做了趙陽宗的內室弟子,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快樂,眼下的這個趙陽宗跟以前的還是一個嗎,這些人還是自己以前認識的那些嗎,爲何會讓人覺得如此心寒,如此煩躁?
……
明誠太子是柏焉的長子,若是活到現在也有四十多歲了,他以嫡長子的身份在柏焉還是郡王時就是世子,一直到柏焉稱帝又成了太子,他做太子十五年,賢德之名遍佈天下。但隨着德隆皇后被打入冷宮,明誠太子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終於在他三十一歲的生辰宴會後暴病而終。
據說他是裸死在柏焉的一個妃嬪身上,柏焉暴怒之下將東宮近九成官員處死,東宮有封號的妃婦被勒令自盡,宮女被打入浣衣院充作軍妓,近侍皇太子的內侍被處以凌遲。
因這一連串殘酷的事件,明誠太子的死成了皇朝一個十分忌諱的話題,少有人敢提起,至於他的死因自然也就成了一個謎。
在明誠太子賢德之名遍佈天下時,柏韌還只是一個很不受寵的郡王,母妃失寵被幽禁離宮,他的前程一片黯淡。
登基稱帝做皇帝,在當時絕對是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明誠太子不僅修德於外,對諸位兄弟也十分友愛,從未因爲柏韌受冷落而輕視他,這讓柏韌發自內心的感激,時至今日,每年明誠太子的忌日他都會到大圓真堂祭拜他。
而今他做了皇帝,卻仍不改初衷,只是行事更加謹慎了些。
忌日這天,他悄悄出了宮,在離宮不遠的一座皇家小聖音堂設下祭堂。爲了削弱太上皇的權威,柏韌又爲明誠太子翻案的衝動,但眼下顯然還不是時候。故而這場祭禮隆重卻很低調,既要向外界傳達一個明確的信號,卻又不至於激怒某人。
祭禮結束,皇帝在後堂小憩時,隨行的盧士良屏退一干閒人,請示柏韌是否把人帶來,柏韌端起茶碗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兩日前,一位前朝重臣向他進言,請他私下召見兩個江湖異人,說有一些極機密的事要當面呈報。
那位重臣沒說江湖人的身份,柏韌也沒有多問,因爲他知道來者是誰。
陪同那兩個江湖人來面聖的是少浪劍,這是盧士良的建議,得到了他的首肯。江湖人多異術,的確需要一位修爲精深的人在一旁護衛,而他身邊的六名神堂武士都是太上皇遺留給他的,他並不能完全信任。
來者雖系江湖人士,對宮廷禮數卻十分精通,對他這位天子也十分敬重,這讓柏韌心裡很高興,對他們說的話一開始就深信不疑。
來人向他呈遞的物件令他極爲震驚,他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連夜召圓真教教首那扶普石進宮。大昌法難後,圓真教失去國教的尊榮,但名義上還是國教。按照真龍朝的體制,圓真教的教首例享國師的榮耀,那扶普石現在還是真龍朝的國師,頂着教首的名號居住在四方城大聖音堂內。
“普石”這個名字取的好,他的確樸實的像塊普通的石頭,渾身毫無仙風道骨,甚至還有一種上流社會極少見的惡俗。
皇帝是打心眼裡瞧不起那扶普石,但今晚卻不得不借助他的名聲。
他讓那扶普石辨認龍骸骨上的汨羅文。
那扶普石跪在地上,伸長了脖子,就着燈燭研究了半天,終於磕磕巴巴地念了出來,然後一臉懵懂地望向強壓着內心狂喜的皇帝。
皇帝卻揮揮手讓他退下。
神諭是真的,憑這個,他可以立即讓白家兄妹滾蛋,既然神諭是真的,很多事情就必須改弦更張,如如不動已經行不通了,必須立即動起來,也只有動起來,亂起來,他才能渾水摸魚,乘機把天下至高的權力抓在自己手裡,從此做個像模像樣的真皇帝!
他志向高遠,雄才大略,怎能是一個傀儡?!
他在心裡不停地告誡自己要冷靜,要靜心,要穩住,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沉得住氣,臨大事而有靜氣,纔是成大事的樣子,萬萬急切不得。
他叮囑少浪劍將兩位使者帶出宮去,妥善安頓起來,等待他的隨時召喚。
然後,他果斷啓用自己安插在樞密院立的親信,要他去證實一件事。
樞密院位於中極宮內,是環繞中極殿的極少數幾個核心要害部門之一,但從外表看這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
宮廷小院,內外兩重,二十幾間房舍,桌椅櫃櫥破舊不堪,且早已人滿爲患。那些名重天下的樞密使、內史們都憋屈地擠在一間間陰冷昏暗的小屋子裡。然而就是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院子裡卻隱藏着整個真龍朝最高最要害的軍事機密。
夜色已深,紫府內絕大多數的宮苑此刻都已進入沉睡,但此處依舊燈火通明,這裡沒有日夜黑白的交替,這裡永遠忙碌。
一份機密軍報從特殊孔道進入後院收發室,幹練的執事手腳麻利地查驗,拆封,登記,分類,然後由專人遞送相關主事官員,既然是急件,誰也不敢怠慢,雖然樞密院處置的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軍國要事。
這份軍報很快到了當值內史蒙璉的手裡,他有些激動,因爲剛剛纔有人告訴他要萬分留心這件密件,可巧就來了。這就是天意,若再遲上一刻鐘,他就要交班,那時候再想拿回這個東西可就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了。
蒙璉狠勁地搓了搓手,把手搓熱乎了,又活動了一下手指,這才拆開軍報,匆匆看過主事官員寫的摘要,便認真閱讀起正文來。
閱讀完畢又將摘要看了一遍,待胸中已有成竹,這便喚來機要,將軍報交給他保管,自己立即起身整理衣冠。
同樣是急件,同樣是軍國大事,也有輕重緩急之分,這件急件急且重要,所以相關人員拿到手後,必須立即上報。
一盞茶的功夫後,樞密使謝弓被人用轎子擡着進了樞密院側門,他是這宮中少有的幾個被特許可以乘車馬行走的內臣,原因很簡單,他的雙腿在十年前被人打斷了。
打斷他雙腿的正是太上皇柏妳,因爲一份緊急軍報未能及時呈報,柏焉一怒之下便親手打斷了他的雙腿,當然人才難得,謝弓最終還是背留任,並在一年前做上了樞密使的寶座。
“蒙內史,是何急報,非得晚上喚醒老夫嗎,你不知道服了藥被人叫醒,那個難受,簡直是萬螞噬心,苦不堪言。”
謝弓自稱身染重疾,已經向柏韌遞交了辭呈,只是眼下未有合適人選,故而暫時留用,他現在已經處於半隱退狀態。
“下官該死,只是此事十分重要,下官着實做不了主。”
蒙璉說着命機要將軍報呈上,謝弓就着燈燭看了一遍,不覺面色盡失,顫聲說道:“怎麼會來的如此之快?這,這,這可怎麼得了,快,快……”
蒙璉連忙起身吩咐左右:“準備乘輿,樞密要面聖。”
柏韌一夜都在等這個東西,拿到手後故作驚訝之色,連聲問謝弓和蒙璉:“這是真的,不會是邊軍貪功誤報。”謝弓囁嚅不能言,蒙璉壯着膽子道:“這是滅九族的重罪,無人敢誤報?”柏韌瞪大了眼睛:“無人敢誤報,林氏也不敢?”謝弓和蒙璉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搭腔。
柏韌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揹着手在堂上急走了幾個來回,立定身,對樞密使和樞密內史說道:“茲事體大,得立即奏報太上皇知道,謝弓,不,蒙璉你隨朕連夜出京。”
謝弓和蒙璉一起叩頭勸諫,此去太上皇居住的三山郡上三山有一百二十里地,走水路雖然方便,卻慢,走旱路倒是快,卻是兇險重重。
天子一身系天下安危,怎能冒這個險?
因此柏韌雖然急躁,卻也只能接受兩個人的勸諫,命蒙璉立即赴上三山,向太上皇奏報此事。
……
三山郡,上三山,距離中京城一百二十里,千里平原一座山,山勢若盤龍臥野,風景如畫,地有靈源,水路交通便捷。自真龍朝建國後便成爲皇家禁苑,柏焉退居太上皇后,先在九重宮裡住了一段時日,然後便遷居至此。
宮樓深重,碧水橫流,京城王氣盡歸於此。自柏焉遷居於此,這裡就成爲了帝國真正的核心。
夜已深,太上皇的寢宮內卻依舊燈火通明,四周幕簾低垂,但殿內的春色依舊一覽無餘,只是春色雖豔,卻也無人敢偷窺。
柏焉的心腹親信們正身披重甲,夜宿於殿閣之外,戒備之森嚴遠甚九重宮。
龍榻上玉體橫陳,一宮妃媚眼如絲,微笑着接受太上皇帝的愛撫。她鍛身至精鋼境,內丹已是赤火丹,在真陽氣的滋潤下,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被塗抹的乾乾淨淨。
她的身材、肌膚可以用完美無瑕來形容。
反觀跪伏在她面前的柏焉卻已老態龍鍾,他身材臃腫,皮膚鬆弛,小腿胳膊上青筋虯曲如噁心的蟲子,臉上、後背上滿是褐色的斑點。
“這麼多年了,你卻是越活越年輕,而朕……”
他話未說完,嘴裡已經被塞進一顆彈丸,美人兒柔媚地望着他,柔若無骨的小手在他臉龐上輕輕一劃。柏焉便像吃炒黃豆一樣咯嘣咯嘣地嚼碎了彈丸。一股熱氣自幽府處升騰,迅即走遍全身,晦暗的雙眸陡然通明,他業已衰老的軀體驟然萌發了青春的活力。
“朕這次要玩騎馬打仗。”
“來呀。”
美人咯咯一笑,從老將的手裡滑了出去。
“還敢跑,哪裡跑!”
英姿勃發的老將縱身前撲,兇猛如豹,小白羊膩滑如蛇,左突右竄,咯咯嬌笑。老將雙手變鷹爪,左撲
右騰,終於將小白羊死死按住。
丹丸藥力有限,老將很快從馬上摔了下來,四肢朝天,呼呼喘氣,渾身冷汗淋漓。
內侍趕緊上前,用柔軟的絲絹爲他擦拭,他很討厭這個時候有外人打攪,但此刻他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呼呼喘了一陣子,又喝了口美人親手調製的湯羹,柏焉的精神恢復了一些。
“這藥越來越差了,朕還沒盡興呢。”
“來日方長,不貪在這一時。”
“爲何朕跟你在一起總覺得不夠,你所幸搬進宮來,我們日夜廝守,如何?”
女人搖了搖頭,在他眉心點了一指:“好個貪心的皇帝,天下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爲何還要這麼貪?留神吃多了化不開食。”
太上皇笑了笑,掙扎着坐起來,將美人摟在話裡,僵硬的手指滑過她如緞子般的肌骨,內心又一次開始蠢動。偏偏女人這個時候轉過身來,紅豔豔的嘴脣在他臉上啄了一下。老將猛力一聲怒吼,再度將獵物撲倒在地,跨馬提槍直上,狠了命衝刺,早已力不從心地敗陣下來,雖然時短,帶來的愉悅卻是前所未有的。
他勉力支撐着身體,瞪着一雙渾濁的眼睛盯着他的美人,不覺感慨唏噓:“朕到底是衰老了,凡人再強橫總敵不過歲月的摧折。可你不同,你還是這般年輕,歲月在你的身上非但找不到一絲痕跡,甚至,你還變得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美。”
美人咯咯一陣嬌笑,捧起他赤紅的臉龐,將一枚紅丸塞進他的嘴裡。柏焉卻吐出來託在掌心,搖搖頭道:“每一刻的歡愉過後,留給朕的總是無盡的遺憾。”美人兒劈手搶過丹藥,在他下巴上一點一戳,柏焉便自動張開了嘴,丹藥滑入,瞬間就讓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提槍再上馬,又是一場混戰。
兩下香汗淋漓,少頃,柏焉呼呼沉睡過去。這美人兒翻了個身,起身倒了一杯酒擎在手中,慢慢地品着。一名扎雙髻的女童滑進來,瞅了眼軟爛成泥的柏焉,向美人兒說道:“這具肉身徹底衰朽了,再好的藥也保不住了。”
美人兒托住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想說什麼?”
女童賠上笑容:“不敢。”
美人丟開她,再瞅他一眼,笑意收斂:“我自有分寸。”
……
柏焉一覺醒來,殿外已經紅日高照。
他渾身無力,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痛,不僵麻。兩名內侍扶他起身梳洗,報孟柱求見,見柏焉沒有拒絕的意思,便通知孟柱進來。
孟柱報說樞密院內史蒙璉就在門外等候,有要緊軍情面奏。
柏焉嗯了一聲,呆呆地坐着,如一坨爛肉。
蒙璉簡要地奏報了昨夜收到的林州邊報,柏焉目光呆滯地問:“何必報我,皇帝處置便可。”不待蒙璉多解釋,便揮手送人。
孟柱用眼色止住蒙璉,引他出去,公事公辦道:“內史還是請回吧,太上皇今該午睡了。”蒙璉做爲難之狀,支吾良久,方發一聲嘆,轉身走了。
走了幾步,眸中漸漸透露出喜色。
孟柱望着他的背影遠去,哼了一聲,折回身進殿,卻見柏焉依舊爛肉一般坐着,心裡倒是咯噔一下,暗道:“到底歲月不饒人,老不死的看來時日無多了。”
柏焉呆坐了一會兒,忽然神經質地一跳:“東面來的客人到了沒有?”
孟柱回道:“子時才能到。”
柏焉眸中的那絲神色一閃即逝,耷拉着臉皮,又變回爛肉狀態,許久之後,他方睜開眼道:“讓惠嬪、成美人過來替朕捏捏。孟柱,你記得客人到了,一定叫醒我。”
說這話哼哼唧唧起身來,在一干內侍的簇擁下向後殿走去。
惠嬪、成美人都只才二十上下,貌美如花,即便是美人扎堆的後宮也是佼佼者,但她們倆得寵可不是靠臉蛋和什麼才情,而是一雙巧手。
在兩雙精巧小手的伺候下,太上皇終於暫時忘卻了一身煩惱,安心入睡了。
一覺醒來,天色已黑,孟柱候在殿外,柏焉屏退左右,獨招孟柱近前服侍。一刻鐘後,君臣來到山後的溫泉殿。
這殿建在高高的宮臺之上,宏麗異常,殿內按照山川地理形勢佈置,將三座溫泉串聯起來,匯聚成一面海,一條河。
武梅珺就在河海交匯處沐浴。
柏焉緊步向前,撩衣跪拜。武梅珺卻大方地邀請他一起下“海”來洗洗風塵。
柏焉竟有些害羞地遲疑了一下,這才命寬衣解帶。他臃腫衰敗的身體坦露無疑,皮膚黯淡無光,鬆垮難看,周身上下佈滿了黃褐色肌瘤,這還只是表面,他體內的臟器多已衰竭,黏糊糊的粘在一起,像一團化不開的膿鼻涕。
來見武梅珺之前,他已經服了一顆丹藥,此刻藥勁過去,他忽然衰老的厲害,甚至連站立和睜眼都成了問題。
武梅珺沒有說話,侍立一旁的一名童子將一枚紅色丹藥遞給柏焉,柏焉毫不猶豫地服了下去,熱氣自幽府慢慢升騰,一絲絲浸潤着筋脈和臟器,熨平了他身體的每一處傷痛,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眼睛也有了光澤,整個人忽然年輕了四十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