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大都督柏光因“戰功赫赫”受到皇帝的親睞,被任命爲齊郡四面行營主帥,全權指揮雲集於齊郡城下的二十萬大軍。一朝大權在握,柏光志得意滿,下令將齊郡團團圍困,他本有機會強攻城池並全殲蠻族殘部,但令人不解的是,圍住齊郡後他卻按兵不動,遲遲沒有新的動作。
正在道州邊界迎接皇帝鑾駕的麥家兄弟對此十分不解,司空湖也大爲不解,他悄悄問少浪劍:“柏光腦子裡灌水了嗎,爲何放着眼前天大的功勞不顧,卻按兵不動?”
少浪劍對柏光的小算盤看的一清二楚,他笑道:“他不是腦袋灌水,而是聰明過了頭。他這麼做是要把這天大的功勞送給皇帝。”司空湖搖搖頭,表示不解。
少浪劍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解釋,司空湖是獸類,形貌的進化已經接近人類,但心理卻距人甚遠,人的那點細微小算計,他是弄不懂的。
事情正如少浪劍所料,柏光眼見戰局已定,決心把這全殲蠻族大軍的天大功勞拱手讓給真龍國的皇帝。
因爲即便是貴爲天子,也需要塵世的榮耀來裝點自己,這一點皇帝與平民並無不同。
皇帝要親征蠻族,麥長寧自然要隨軍從徵,他是道州的軍諮使,是道州僅次於大都督的第二號實權人物,但在巍巍皇權面前他什麼也不是,只是皇帝爲了激勵地方官員的士氣,纔給予了他以必要的恩寵,封他做先鋒淨道使,和他一樣的淨道使共有八位,人人手握重兵,麥長寧是實力最弱的一個。
天子御駕親征,天子禁軍自然隨同,真龍國的禁軍有九支,分爲內三軍,近三軍,外三軍,內三軍主要拱衛宮城安全和天子隨扈,擅長街巷、室內作戰、城池攻防作戰,近衛三軍主要防禦中京城和洛州等腹心地帶,攻守兼備,戰鬥力十分兇悍。外三軍的主要職責是控御地方,鎮守邊境,是一支全攻全守的全能之軍,攻城野戰能力俱十分強悍。
這次隨行而來的禁軍主要是內三軍和近衛三軍中的一部分,總兵力十萬。
禁軍地位高,待遇好,戰鬥力強悍,對地方軍隊一向藐視,在他們眼裡,麥長寧的道州軍根本就是上不了檯面的雜牌。麥長寧十分鬱悶,道州軍上下也都憋着股氣,暗下決心要拿出真本事來給他們看看。因此之故,這支實力最弱的淨道軍反而搶在所有禁軍之前,第一個到達齊郡城下,但令他們沮喪的是,他們並沒有獲得攻城建功的機會,不僅他們沒有,先期到達的二十大軍也被剝奪了攻城建功的機會,反倒是隨扈天子的禁軍後來居上接替各路地方軍擔負起了圍城破敵的機會。
爲了安撫地方,主持天子行轅軍務的樞密使範神和兵部侍郎莫牙橘奏明皇帝后給了地方軍隊一些便利,打一些小城小鎮,允他們燒殺搶掠,得錢自肥。
當初蠻族越海而來,在幽州和海州交界的北弱水三角洲登陸,兩州俱推卸責任,都說登陸地不是自己的轄區,以至錯失良機,使蠻族得到喘息的機會。此後蠻族橫掃海州,海州幾大家族閉門自保,蠻族幾入無人之境,佔據了大量的城鎮。
蠻人不擅攻城,也不擅守城,攻打這些小城鎮幾乎是手到擒來,對遠道而來的各路大軍來說這自然是一樁美差。
麥長寧也得到了一塊肥肉,受命攻打齊郡滄海縣,滄海縣是赫赫有名的海州四大家族之一田氏的根據地。
海州有四大家族:田、麥、姜、烏,麥長寧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永安麥氏,麥氏雖然高貴,但論名望和地位還在齊郡田氏之下,至於執掌海州軍政的烏氏和控制海州乃至半個真龍朝經濟命脈的姜氏皆不可與之相提並論。
當初蠻族橫掃海州之際,各大家族多閉門自保,只有齊郡田氏奮起反抗。蠻族惱恨田氏的不恭,傾力攻城,田氏堅守數月得不到援軍,只得退守田家堡,齊郡因此陷落。
山東(趙陽山以東)多平原,無險可守,豪族多築家堡以自衛,田氏的家堡位於滄海縣中心鬧市區,歷經百年營建,十分堅固,可惜佔地面積很小,供田氏一族居住尚可,無法容納別姓平民。
蠻族佔領了齊郡城,獨獨攻不下田家堡,只好採取斷水斷糧的手段意圖困死田氏一族,不過田家堡內鑿有水井,儲存的糧食可供一年食用,暫時還能堅守。
若與田氏取得聯繫,來個裡應外合,打下滄海縣將不費吹灰之力,但這樣明顯的戰術,麥長寧卻不屑一顧,他沒有派人進城聯絡田氏,而是決心以強力破城,殺他個天翻地覆。
“軍諮使的腦子是不是壞了,明明有捷徑可以走的,爲何非要用笨勁?”
“他是另有野心。”
“什麼野心?”
“滄海縣是田氏的祖居之地,若聯合田氏破城,他還怎麼縱兵搶掠?若是自己破的城,即便田氏不願意,也無可奈何。”
司空湖搔搔腦袋:“官軍破城,怎麼還能縱兵搶掠百姓,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就是皇帝不差餓兵,功名都讓禁軍搶了,爲了安撫地方
軍隊只好出此下策了。清溪的百姓要有場浩劫了。”
“或許我們可以進城去。”
“進城去?”
“對,進城去知會田氏一聲,拉上兩位公子一起去。”司空湖狡黠地眨眨眼,少浪劍倒是一愣,這傢伙難道是一直跟自己充傻裝楞,看他這樣子不像是不通人情世故嘛。
少浪劍早已打定主意進城去一趟,把大軍即將攻城的消息告知田氏,若在大軍攻城時得到田氏的協助,則至少有一半清溪百姓會得救。
當然,他想的是一個人獨自前往,並未想過拉上麥家兄弟,兄弟倆尚還單純,若知道是爲了救人一定會隨他前往的,但如此一來,父子之間一定會出現隔閡,少浪劍不屑做這種損人利己的事。
他搖了搖手:“就我們兩個,當然你若是害怕也可以不去。”
“害怕?!你說我害怕,真是可笑,我司空湖幾曾臨陣退縮過了。”司空湖把胸脯拍的山響,他並不計較少浪劍的激將法,因爲他正想去城裡走一趟呢。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少浪劍稱病向麥長寧請了假,對於這種必勝之局,麥長寧並不介意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麥家兄弟對少浪劍缺席破城戰略感遺憾,他們只能祝福少浪劍早日康復。大軍開拔前一日,少浪劍和司空湖扮作平民悄悄地潛入了滄海縣城。
“這是人的大腿骨,上面還有牙印,這幫畜生究竟吃了多少人。”司空湖憤恨地丟下手中的白骨,神情激憤莫名。
少浪劍臉色鐵青,被蠻族侵佔幾個月後,滄海縣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非人的世界。四處可見殘垣斷壁,處處白骨森森,整個城池充斥着死亡和絕望。
一隊巡邏的蠻族士兵行來,二人趕緊閃入一間破敗的商鋪中。這原來是一間醬菜鋪,現在屋頂破了個大洞,鋪門也被拆除,炮製醬菜的缸甕碎了一地,四處充斥着濃郁的醬菜味。
阿嚏!
司空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正好走到門前的蠻人嘰裡呱啦一頓嚷,立即衝了進來。
近身格鬥,少浪劍的鐵臂弓頂不上用,但那柄裝飾豪華的匕首卻派上了大用場,人影閃爍,虛影幢幢,片刻之後,七名蠻族士卒盡皆倒在血泊中。
“你……你把他們都殺了。”
“若不然呢。”
“殺了也好,他們該死,真的該死。”得知蠻族吃人的真相後,司空湖對他們的態度有了絕大的改變。在中土人看來,蠻人與獸類無異,他們生性野蠻殘暴,不願接受文明開化。但司空湖不是人,他的身上流淌着獸族的血液,蠻族肯與獸族通婚繁衍後代,單單這一點就讓他感到親切。
因此他對少浪劍射殺獸人和蠻人並不贊同,至少在心底深處是反感的。
但眼下的這一切讓他改變了主意,蠻人的殘忍讓他窒息,獸人以人爲食更讓他莫名憤恨,當年他在江南時,爲了生計,曾昧着良心爲虎作倀,幫屍魅尋找傀儡,雖然也是害人,但還沒有到直接吃人這麼噁心。
“吃人者就不是人,蠻族和獸人竟然吃人,那他們就不再是人,對不是人的東西何必客氣。”司空湖恨恨地說。
少浪劍收了匕首,淡淡地說道:“走吧。”
夜幕最深時,二人的眼前出現了一座黑黢黢的堡壘,看外形古風猶存,或者說是有幾分古拙,但凡這種有歷史的家族都偏好這種類型的建築。
“這就是田家堡了。”
“嗯,嗯。”
司空湖點點頭,依舊捏着鼻子,古堡四周盡是發黑腐爛的屍體,臭氣熏天,司空湖修爲尚淺,無法合閉五覺,眼下被薰得暈頭轉向。
少浪劍眉頭皺了起來,都說蠻人打仗單憑一腔血氣之勇,看來也不盡然,將這麼多屍體擺放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用腐爛的氣息薰殺敵人,這豈不是最高妙的計謀?
一支羽箭悄無聲息地落在二人的面前,城堡裡負責監視外面動靜的田家家兵發現夜幕下有東西在移動,連忙發出警告。
“別緊張,是我們,哇——”
司空湖一不小心哇地嘔吐起來,少浪劍沒有說話,而是把自己的軍中腰牌從瞭望孔裡投了進去。
“是道州軍!道州軍到了城外?快報告主公。”
一刻鐘後,少浪劍和司空湖被帶到了一間燈火通明的會客室,一位器宇軒昂的老者降階相迎,自稱是田氏家主田修德。
少浪劍道:“閣下雖然久居上位,卻無一家之主的氣象,事關重大,還請正主相見。”
老者一愣,臉頓時黑了下來,四周的田家家臣厲聲呵斥:“少年不得無禮。”
司空湖吐的臉色發白,此刻頭腦還不甚清晰,聽了這話,手指衆人罵道:“嚷什麼嚷,嚷什麼嚷,我們冒着掉腦袋的風險進城來給你們通風報信,你們竟弄個假的來糊弄我們,這就是名滿天下的齊郡田氏乾的事?叫你們家主出來,我要跟他評
評理。”
“好大的口氣,你一個禽獸之類,竟敢在這撒野。”
“你——”
“你敢說你不是禽獸。”
“我是獸,不是禽獸。”
“好了,大家都少說兩句,我看他們也不像壞人。”
老者喝止衆人的爭吵,向少浪劍說道:“閣下年紀輕輕,目光卻如此厲害,佩服,佩服,在下田修正,家兄近來少睡眠,精神不濟,一應雜務都是交給我打理,倒非故意欺瞞。兩位既然執意要見家兄且請隨我來。”又向司空湖道:“閣下爲外面惡氣所傷,宜靜臥休養,若信得過田某,且請去後堂飲兩杯藥酒。”
司空湖望了眼少浪劍,笑道:“我怕什麼,你們敢謀害我,那是你們瞎了眼。”
田修德尷尬地笑了笑,連道不敢,打發了司空湖,這才引少浪劍往後堂走,穿過兩道角門,到了田家堡的後院,在一座不起眼的殿堂前站住,向裡面通報了。一時,殿堂大門開啓,迎出來三男一女四個年輕人,衣着華美,丰神俊逸,卻是田氏家主田修德最鍾愛的四個孫兒。
四人齊向少浪劍豎劍敬禮,少浪劍回了禮。
這纔來到正堂,少浪劍進殿堂時,鐵臂弓發出了絕大的聲響,四名田家家將立即上前阻攔,被田修德喝阻了。少浪劍主動摘下弓箭,交出箭壺,連貼身的匕首也交了出去。
四個年輕人對少浪劍的光明磊落頗有好感,但負責戒備的田家家將仍惴惴不安,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爲避免誤會,少浪劍沒有運使神識觀照,但鐵臂弓的鳴響已經告訴他,這些家臣修爲不弱,內丹具有可觀之處。
齊郡田氏到底是累世巨豪之家,家底子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正堂的屏風前站着一位鬚髮灰白的老者,面龐紅潤,眼袋很重,雖未通姓名,少浪劍卻已知道他便是齊郡田氏的家主田修德。
見了少浪劍,擡手而已,禮數雖輕,卻並不讓人覺得怠慢,他親自向少浪劍解釋道:“而今是太平盛世,卻怎麼有了末世之兆,一些人甘心爲奴做娼,供人驅使,在你之前已有幾撥人冒充援軍來行刺老夫。老夫囚困於此,日日夜夜盼援軍到來,卻又怕聽到‘援軍使者’四個字,每聽到一次,就會死一些人,都是親近骨肉,如何不心痛。”
少浪劍道:“還好,我是貨真價實的援軍使者。”
田修德笑了笑,示意少浪劍落座用茶。
問了一些外面的軍情,田修德點點頭道:“此事容老夫斟酌。”
留少浪劍在堡中歇息,少浪劍卻道:“話已傳到,晚輩就此告辭。”說罷拱手而去。
司空湖在後堂喝了幾碗田氏的醒神湯後,精神大好,聽聞少浪劍要走,便道:“田家答應做內應了?”
少浪劍搖了搖頭,司空湖又問:“你沒有多勸?”
少浪劍道:“利害關係,他比我看的更清,何必由我來勸。”
司空湖道:“那就怪了,他還猶豫什麼?”
少浪劍笑道:“豪門的心思你莫猜,猜也猜不到。”
沿原路返回,因爲發現一支巡邏隊失蹤,蠻人在城裡進行了大搜索,折騰的雞飛狗跳。二人不得已閃入一戶民居暫避風頭。
這戶人家本來是開茶鋪的,家主姓鄭,老夫婦倆帶着二子一女過日子,兩個兒子俱已婚娶,長子已有後,次子成親尚晚,並無所出。
對少浪劍和司空湖的忽然闖入,一家人驚恐萬分,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司空湖笑道:“你們莫要拍,我們是好人,天子派人解救你們的。我們是道州軍,這位是獨自射殺一百二名獸人的大英雄。”
這一說,衆人才鬆了口氣,家主連忙呼喚老婆子帶着媳婦、女兒燒水做飯。二人一路奔波此刻正是又累又餓,少浪劍體恤他們的不易,便道:“不必生火了,若有冷食拿點吃吃。”
家主忙命拿出冷餅、冷飯和醬菜,打發二人吃了。外面搜捕越來越緊,司空湖急着要衝出去,一家人抱着少浪劍和司空湖的腿苦苦哀求,不讓出去,二人深受感動,答應暫時不走。家主請二人躲入衣櫃裡,再將衣櫃的門鎖死,叮囑二人除非聽到三聲信號,否則發生任何事情也不要出來。
一時搜索的蠻兵破門而入,攪的雞飛狗跳,推搡扯拉了一陣後,一衆蠻人忽然將刀槍對準了那兩口衣櫃。有人在櫃子上敲了三聲響,旋即鐵鎖打開。
面對蠻人明晃晃的刀槍,少浪劍絲毫不懼,反倒生出了一絲悲憫。
他望向那家主人,問道:“爲什麼?”
鄭老爹陰冷地笑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賣你們我有好處,留下你們只有災禍。”
司空湖道:“大軍圍城,破城就在明日,你今晚出賣我們,可知明日是何下場?”
“明日是明日,我只管今晚。”
少浪劍向司空湖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便跟着蠻人出了茶鋪,臨行前望了一眼茶鋪的匾額,再無一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