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阿浪,唉,你怎麼啦,沒睡醒嗎?”
麥揚一回到自己的兵營便大聲嚷叫起來,他有個護兵名叫阿浪,十七八歲的年紀,是他前天晚上剛收的。前日深夜,幾個獸人從城西水閘潛入城中,藉着夜色的掩護偷襲了一處輜重營的營寨,七十名士卒和民壯陣亡。
阿浪那晚喝多了酒,昏沉沉的在睡夢中讓獸人敲了一錘,擱在一般人這一錘下去早已是腦漿迸濺,但他非但奇蹟般地沒有死,而且奮發神勇。他撿起夥長的弓箭,引弓射殺了六個獸人,射傷並擒獲了三個,一人全殲了突入城中作惡的九名獸人。
聞聽輜重營被襲,麥揚率部馳援,趕到現場後,但見屍橫遍地,滿營盡是被獸人虐殺的屍體。麥揚跪地痛哭,淚眼朦朧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手持長弓、渾身是血走的戰士,正從屍山血海中走來
他的身材不甚高大,此刻卻是頂天立地的真男兒。
那一刻,麥揚分明是看到了一個浴血而歸的戰神。
他興奮地迎上去,抓住弓手的雙肩,詢問他的姓名,弓手淡淡地回答他叫阿浪,從永安郡來。麥揚欣喜若狂,麥家有家訓,身邊重用的人一定要跟故鄉永安郡沾上邊,否則再有才華、再忠誠也不得重用。
他問阿浪是否願意做他的護兵,阿浪猶豫了一下後便答應了。
這樣的戰神做個護兵已是屈尊,麥揚怎還敢折辱他,早將他當兄弟一般看待。食同桌,出同行,寢同牀。
“原來我叫阿浪。”
少年由夢中被驚醒,張開眼睛卻沒有忙着挪動身體,自在睡夢中吃了獸人一錘,這些日子他一直渾渾噩噩,總覺得自己的靈魂跟肉身並非一體。尤其在睡夢剛醒時,這種疏離感尤爲強烈。
他伸出雙手,詫異地望着自己的雙手,越看越覺得陌生。
自己的手怎會如此陌生?
屋外呼喚他的聲音被打斷,麥揚是中軍正將,管着一個營五百士卒,事務纏身,一進營門就被軍務官們圍住了。
少年無聲地坐了起來,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腦子裡仍舊渾渾噩噩,像一團糨糊,許多往事似在眼前,如霧如絮,似乎很清楚,卻又抓不勞他們。
已經三天了,三天來他一直遊走在虛幻和現實的邊緣,分不清哪邊是真實哪邊是虛妄,他甚至對本身的存在也產生了懷疑,懷疑自己是否是真的存在的一個人。
“我,真的是活着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雙手的確是屬於自己。
外面,麥揚呼喚他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只響了兩聲就又被打斷。
少年苦笑了一下,自己的記憶也就想這呼喚的聲音,時斷時續,支離破碎,像是一堆碎片隨意拼接在一起。
外面呼喚他的聲音再次響起,越來越近,它是真實的。如此看,前日深夜發生的事也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爲何自己的感覺卻越來越虛幻了呢。
剛剛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黑暗中,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地沒有一絲光,他腳下的地面平坦如鏡,根本無須擔心坎坷,但他每挪動一步卻都是戰戰兢兢。他不敢相信那黑暗中的路是永恆的,隨時擔心自己會一腳踏空,跌入深淵。
他就這麼一腳一腳趟着走,走的無比艱辛。
那黑色無邊無際,無始無終,他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無休無止,一點真靈在飄渺虛幻中游蕩了不知凡幾,忽然有一天他的耳畔響起了一個幼童驚恐的哭喊,他的意識重新萌動了。
他看到無邊的黑幕裂出一條裂縫,一道熟悉的光透了進來,他毫不猶豫地朝有光處奔去,他眼裡盯着光明,卻又擔心腳下的坍塌,他一路跌跌撞撞,戰戰兢兢,終於接近光明瞭!
透過那道窄窄的裂縫,他看到了一個人的悲苦的一生。
現在一切重新來過,他不可避免地猶豫了,這就是他要渡過的人生嗎?
不,凡塵的苦難絕不應該再重演。
重新來過,他循着本真走上了另一條路,變得鐵石心腸,懂得取捨塵世間的悲喜。然而他的重生之路並非一帆風順,他遭遇了心劫,他的心腸並非鐵石鑄就,並禁不起那些被他蔑視的塵世間的悲苦的打動。
於是一切只能重新來過。
這一世他仍舊鐵石心腸,遵循內心的本真一路向前。
他用鐵硬的心碾碎一切阻擋他前行的凡塵俗物,他成功了,至少是成功地欺騙了自己,麻醉了本真,直到獸人的那一記重錘徹底將這精心構築的幻影敲的粉碎,現在,靈魂的本真告訴他,這一世他仍將在悲苦的漩渦中掙扎,直到筋疲力竭,體無完膚。
心念一閃,光明即告消失,這世界由黑白變得五彩起來。
現在他忽然記起了很多事,記起他寄居的肉身名字叫沐離,憶起了他苦難的童年裡的許多悲慘往事,憶起他跟隨母
親在平江府流浪的點點滴滴,那段歲月雖然苦難卻時常充滿溫馨,又憶起他在蘇家鑄劍室做燒火童子時的種種不順、屈辱和無奈,憶起了某一天,他的師傅和其他學徒爭先恐後去前廳領賞,卻迫令他一個人在後院搬運木炭,憶起了他聽到爐房裡有異動,他正要進去看個究竟,卻忽然被窗中飛出的一枚石子擊中。
他倒在血泊中,肉體的生命漸漸變冷,靈魂卻並沒有立即死去。
垂死之際,他看清了剝奪他生命的罪魁禍首——噬魂石,他更看清了蘇家掌門冷漠的本性,他始終陰着臉站在廊檐下,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生命逝去。
……
“我是誰,我怎麼叫阿浪了?”
少年再次伸出自己的手,然後苦笑一聲:“這的確不是自己的手,這是屬於那個叫沐漓的少年的,他只是無根的飄萍,暫借別人的房舍棲身而已。”
少浪劍猙獰地笑了聲,如此深刻的領悟竟肇始於獸人的一錘。
修真者視肉身爲拖累,必欲掙脫肉身飛昇本真。
本真是靈魂之核,是靈魂的提純,是人之爲人最原始最純粹的意識,而他的靈魂裡卻融合着巨虎和白狐的意識,殘留着其他人的靈魂碎片,他的靈魂已不再純潔,這個已經不再純潔的靈魂還能提純出原始的本真嗎?
若本真尚且爲他物所玷污,人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他還能視若無睹嗎?
少浪劍記起來了,獸人偷襲的那個夜晚,他正是爲這個問題所纏裹而失去警覺,才被獸人偷襲得手,然後他從血泊中站起來,變身爲冷血殺戮者,他冷酷地射殺了六名獸人,射傷並生擒了剩餘的三個。獸人是蠻人和獸族混血雜交後的產物,他們的身上流淌着人的血液。戰場上你死我活,沒有多餘的善良可以揮霍,可他爲何明明有機會射殺那三名獸人卻偏要舍易求難而去生擒他們呢,他難道不知獸人被擒後將遭受怎樣的非人折磨嗎?
這一切只能從他內心的惡來解釋,問題是這惡從何而來,難道不是那個叫沐漓的少年植入進他的靈魂本真的嗎?
這裡,他其實也是一個受害者。
靈魂其實並無貴賤高低之分,再“卑賤”的靈魂也有“崇高”的能力。
成爲英雄的這些天他是在一片混沌中度過的,現在他想明白了,卻滿心充滿悲涼。惡和仇恨已經印入他的靈魂,刻印在魂核,滲入他的本真。他這一雙陌生的手將來還要製造出多少罪惡和災難啊。
軍諮使的長子麥揚終於擺脫各種糾纏推門走了進來,他是個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少年,也是一個心地善良,充滿陽光的少年,少浪劍在他的面前有些自慚形穢。他勉強一笑,再無更多的表示,麥揚卻毫不在乎,他一面卸甲,一面問了少浪劍很多問題。
少浪劍支支吾吾,答非所問。並非他刻意隱瞞,而是他尚未完全從混沌中掙脫出來,許多事他也分不清真僞虛實,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麥揚並不在乎他的不爽快,他從阿浪的眼睛裡看到了無畏,他還在崇拜英雄的年紀,有極大的度量容忍英雄身上除勇氣和武力外的其他缺點。
“阿浪,阿浪,你究竟醒了沒有?”
“醒了,我已經醒了。”
“醒了就好,你呀,真是的……”麥揚望着少年,表情很古怪:“你說你叫什麼?”
“阿浪。”
“阿浪只是你的暱稱,你全名叫什麼?哈哈,你還要隱瞞到幾時,原來你就是少浪劍,我叔父禮聘的賓客,我說你的箭法爲何會如此出神入化。喂,阿浪,讓你受委屈了,叔父的賓客,我可不敢用來做護兵,我今日就稟告父親,升你做都尉,你不要推辭,你的能力足可擔當此任。”
“我叫少浪劍,當然,我的確叫少浪劍,我是沐漓,也是少浪劍。”
少浪劍笑笑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麥揚十分錯愕,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望了麥揚一眼,他現在非但目光異常敏銳,更能直透人心,麥揚說要把他舉薦給父親,讓他做都尉,實際上並捨不得他。他對自己充滿了崇拜之情。
“我只是箭射的好,並不懂領軍打仗,都尉責任重大,我委實擔當不起,我還是留在公子身邊做個護兵吧。”
這話正合麥揚的心意,他除了是麥長寧的長子,還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份野心不僅體現在對功名的追求上,更想在修煉上有所斬獲。
而少浪劍無疑將是他的益友良師。
“阿浪,你繼續休息,今日太平無事,明日卻有一場浴血大戰。”
麥揚興奮地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少浪劍再次陷入沉默:“我現在究竟是少浪劍還是沐漓?”
這個看似並不難回答的問題卻突然讓他陷入了沉思,腦袋裡一片空白。
神仙道將靈物的靈魂視作“真”,而將其軀體視作
“舍”。“真”無影無形,永世長存。“舍”只是“真”在凡塵俗世的寄存之所,故而修真的首要任務就是要讓永恆之“真”脫離暫存之“舍”的拘束,而達到無拘無束的自由之境。
傳說,修真之人只有達到聖境後才能使“真”脫離固有之“舍”的束縛。
“舍”若失“真”即爲行屍走肉,若“舍”中原“真”未去,而有別“真”侵入,則爲“奪舍”。“奪舍”成功後,舍(軀殼)還是原來的舍,真(靈魂)卻已非原來的真。
“沐漓”的靈魂是“真”,“少浪劍”的靈魂也是“真”,這具肉身則是“舍”。沐漓因外力喪失所居之舍後,少浪劍的“真”趁虛而入,接管了這具無主之舍,他的行爲算不上是奪舍,無非是恰巧撿了個漏子罷了。
“真”“舍”融合尚須時日,期間常會出現短暫的空白期,不僅神識爲之挫傷,甚至導致多年的修爲毀於一旦,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幸運的是,沐漓的“真”和少浪劍的“真”交接自然,此後因緣際會一直是糾纏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不可分割。彼真沉睡,此真清醒,反之亦然,因爲無間聯繫故能神識不滅,這就是少浪劍重生之後能重頭再來的根本原因,若非此故,他將徹底忘記前塵往事,以一張白紙重新再來過。
這些道理,是少浪劍此番重傷之後的最大領悟。
一覺醒來,滿眼陽光。
少年悄然下牀,回身將被子疊放整齊,忽然自嘲地笑笑,在此以前,他可是從來不疊被子的。現在的行爲是那個苦命少年的,此刻的他和他,靈魂纏結,早已難分彼此。
“請問隊頭,身體可大好了麼?”一名衛兵在門口恭敬地問道。
“隊頭?”少年愣怔了一下。
“哦,隊頭有所不知,昨日軍諮使親自發令,升你爲隊頭了。恭喜。”
少浪劍笑了一下,官場中人總是把名位看的那麼重,他不肯接受都尉之職,麥揚就給了他一個隊頭的職務,其實兩者他都不甚在乎。
“如果隊頭身體好些,請去中軍營參加議事會,按例隊頭以上軍官都需要到場。”
“對不起,我的腦袋還是有些暈。”少浪劍對官場的那一套厭惡至極,他是個閒散慣了的人,不願意接受制度的約束。
“聽說你身體不大舒服。”
議事會剛結束,麥揚就帶甲來到少浪劍的營帳。
“是,有一點。”少浪劍見有外人,做了隱瞞。
“那麼你就好好休息吧,今天不必隨我出征了。”麥揚略感失望,但還是堅持讓少浪劍休息一下,任何人中了獸人一鐵錘都不會輕鬆,況且這一錘還是打在腦袋上。他能活下來已是大幸,怎能對他追迫太緊。
“沒關係,我感覺已經好多了,現在可以出征。”
“你確定能出征?”
“能出征。”
“好的,你做我的右三,不,左二護。”
正式軍令很快下達,奇兵營二等軍卒少浪劍因功升任中軍親衛隊頭,充任中軍親衛左營正將麥揚的左二護。
按照真龍朝的軍制,尊者出陣,皆有護兵,天子出陣有護兵九萬,王者出陣,護兵三萬,國公出陣護兵三千,侯爵出陣護兵八百,伯爵五百,子爵三百,男爵一百。九等勳爵也各有護兵,一等勳爵二十人,其餘按地位高低各有減損。
麥揚年紀雖輕,卻有七等勳爵的頭銜,按制他有護兵六人,分左右兩隊,以距離他的遠近分別稱之爲左一護(衛),右一護,左二護、右二護、左三護、右三護。
左二護是一個很重要的職務,意味着他將和左一護、右一護、右二護一道實際擔當起保護主將戰場安全的責任。又因左一護在戰場上實際充當着主將副手的角色,右一護擔當戰場的信息傳遞的重任,而常不在主將身邊,故而左二護實際就成爲主將最親近的護衛,首席護衛。
少浪劍穿上麥揚贈送給他的輕裝盔甲,永安郡的那一套在獸人夜襲軍營時丟失了,那柄從麥家兵器庫裡尋來的鋼鞭也被棄之一旁——獸人皮糙肉厚,鋼鞭擊打在他們身上八成力道被皮毛和脂肪卸去,因此對他們的殺傷十分有限。
少浪劍帶上了那張曾射殺六個獸人的弓,那張弓只是普通的軍中制式複合弓,比一般的獵弓要好用,但比起貴族們使用的家傳寶弓還是大大不及。
麥揚曾提出要送給他一張雕花寶弓,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其實弓的好壞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他的筋骨功雖然尚未完全恢復,卻也有了原先七八成的功力,何況他氣丹已結,神識已就,開天眼後能窺破天理循環之妙,一支箭射出去,能取得什麼效果並不在箭的本身,而是看它是否能順應天道,這恰如逆水行舟和順風放帆,船還是一樣的船,順水順風與逆水逆風自然行進的不一樣。
一樣的箭經他的手能射出別樣的精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