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收到東大錄取通知書第二天,東州時間上午十一點。
羅躍進把自己和老伴兒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兩張卡,放在一起,叫過賀天:“爺爺老了,沒什麼再能幫助你。你羅叔叔前幾年在乾都換房子,取走了不少。剩下的這些,給你開學交學費用。”
裡面的錢大致上有多少,賀天在這個家裡生活了十年,猜也猜得出。過去的三年高中,他已經用掉羅爺爺不少錢。就這麼點,也已經是如山恩情。想到十年前,從林家跑出來然後無家可歸的他,每天呆在地鐵上,跟着1號線在城市東西穿來穿去,那幾天的難過辛酸,再過兩個十年、三個十年,他都沒法忘記。那會兒,羅爺爺出現在面前,問:“你這個小傢伙是誰家的?”表情嚴肅的臉,是從那會兒之後,他的世界裡,最美麗的臉。
“就算您不再給我一分錢,您的恩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說到這兒,爺孫倆抱在一起。賀天固然感懷,羅躍進也極少見的,眼睛紅紅的說:“傻孩子,你羅叔叔上了大學定居乾都之後,這些年,你陪爺爺的時光,對爺爺來說,才更重要。”
“我上學之後,每個星期都會去打工,打工掙到工資,生活費就有着落了。”
“不要讓自己太辛苦。”
“不會很辛苦,社會實踐本來就是必要的,四年之後,我還希望找份好的工作。”
“這樣,那也行。”
“如果這學期考試全優通過,績點在系裡排前三的話,學雜費都可以減免。”
“是嗎?”
“第一名是全免,第二名可以減免百分之五十噢。”
“那第三名呢?”
“百分之三十,那也不少了。”
“是是是!”
爺孫倆坐在一起聊天,愁雲盡散,洋溢在周圍的全是幸福的氣氛。
倪小虎跌跌撞撞跑進來:“小天、小天,外頭來車了,來了好多車。”已經用好成績打敗這兒所有同齡學子的賀天好奇地站起來:“什麼好多車?誰家的?全是豪車嗎?”
“豪!很豪啊!”家境在鎮上也算數得着的,富二代倪小虎拍着胸口感嘆,“第一輛就是賓利,一千多萬的那種。我爸看了快十年了,還是攢不到那個數啊。後面全是奔馳,一水兒的,全是S級最好的那種,600,全是600!”
“那我也要去看看。”匆匆同羅躍進說了一聲,拉起倪小虎,賀天跑出大門。一出大門,賀天就呆住了。一輛賓利,外帶數輛奔馳,全部停在羅家的大門口。
“這是、這是……要找我爺爺?”不,很快賀天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爲賓利的副駕駛座打開之後,下來的人轉到另一邊,把後座門打開。後座門裡,好一會兒出來一個人。梳得一絲不亂頭髮的下面,那張臉,竟然是“他”!
“爸爸?”賀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緊緊閉起來,然後再睜開。不是夢啊,真實的人就站在視野中心。
“你不是迴文錫了嗎?”
“你不是和那個大壞蛋到一個城市去了嗎?”
“你難道沒有被那個大壞蛋欺負,遭受酷刑,或者面臨生死考驗?”
…………
無數的疑問涌出來,最後凝集在一點:“我爸爸回來了,我爸爸回來了!”
而賀聆風呢?到達九里亭蘭嬌路的羅家,他不敢下車,怕面對不堪。可是,外面人來人往,他不想下來,也得下來。失去兒子太久了,無論如何他也要看到兒子。哪怕兒子變得和他難以相認,他也要把兒子接回去,然後悉心照料,安撫兒子八年來沒有得到父母關愛的心靈。
但是,出來之後的他又看到了什麼呢?
一個很胖的孩子在兒子身邊不停嘰嘰喳喳:“唉,小天,你說啥那?什麼你‘爸爸’,你不是沒‘爸爸’的嗎?”
“你爸爸是坐賓利的啊,那比我爸爸牛叉多了,爲什麼這麼長時間,你一句話都不跟我們說啊。”
許多孩子圍過來,他們和小天都很熟,睜着好奇的眼睛全都問個沒完。
終於可以放下擔心,沒有他害怕的那些事發生。賀聆風大步走上去,用力把兒子摟在懷裡。
已經去巴厘島度假的羅凱誠,得到消息後,果斷取消度假,帶着老婆,以及兩個孩子準備從巴厘島飛回來。還沒登上飛機,他就打電話給羅躍進:“爸,賀天的親生父親找過來了是不是?你一定要留住他,千萬不要放走他!”
一年打不了幾個電話,難得打個電話就說這樣的話。
羅躍進氣哼哼地道:“我幹嘛要留人家,人家是自由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小天是不是那個人的親生兒子,要做鑑定纔可以的呀。”
“鑑定什麼?我把小天帶回來時,小天已經七歲了,他認得自己的爸爸,他爸爸也認得他。”頓了會兒,羅躍進繼續怒吼,“你別說了,甭管人家開什麼車來,實際上有多少錢。那些東西,沒有一點和我有關係,和你也沒關係!”
羅凱誠還在爭取。
羅躍進已經快氣暈了:“要是當初爲了錢,我就不可能在撫養了你之後,又撫養大一個孩子!”摁了“結束通話”,把手機扔在桌上。
平息怒火後,羅躍進這才發現,前一天一起離開這兒的賀家父子,此時此刻突然全站在門口。
賀天還會回來,這讓他特別高興。
但是,賀聆風那樣一個品貌不凡、氣宇軒昂的男人,站在自家的院子裡,他不瞭解,也沒法掌控,侷促不安的,人走到門口,張開嘴什麼都沒說出來,支着兩隻手最終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只有假裝咳嗽,手擋了擋口鼻,然後,羅躍進側過身,表示邀請。
賀天熱情地對賀聆風說:“快進來、快進來。”
賀天讓賀聆風坐自己一貫坐的凳子,隨後,又搬了一張,坐在羅爺爺和爸爸之間。
賀聆風一目不瞬打量羅躍進。
羅躍進察覺剛纔一番話全被這個人聽去了,老臉發赤,尷尬着喃喃道:“那個,我……沒有,沒有——其他人想的那個意思。”結果賀聆風微微一笑,站起來,衝着老爺子突然深深鞠了一躬。
羅躍進愣住,連忙扶住他。賀聆風雙目中閃着淚花,對他說:“謝謝您,真的很謝謝您。”
兩個人重新坐下,賀聆風纔將藏在心裡好久的話傾述出來:“您不知道您在十年前的善舉,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恩惠。鄙人十年前遇到十分重大的變故,不得不拋妻棄子,去國外謀生。十年以來,事業小有所成。但是我失去了我的兒子,這十年,始終找不到他的消息,我以爲,他或是被拐賣,或是已經……”說到這裡,他刻意停住。主要因爲內容不好,賀聆風這是避忌。羅躍進懂,點點頭。兩個人心照不宣,賀聆風便接着往下說:“您是我兒子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我父子都受了您的再造之恩。”說到這裡,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
羅躍進一看,老臉便滴血一樣紅。
賀聆風預知到他的清高,搶先道:“不是別的錢,是小天在這裡吃住生活以及上學的錢。”頓了頓,接下去,“在英華就讀三年,花費不菲。就算您老不肯,這學費的一半我還是要付給您。”笑起來,越發誠懇道:“我是小天的父親,沒有能陪伴他成長,想在他已經過去的成長過程中補償些許,我想,您老一定不會拒絕我。”
話說到這份上,羅躍進也不好再說什麼。加上石玉芳在旁邊勸:“賀先生要盡父親的責任,你該當成全。”羅躍進這才把卡收下。密碼是羅躍進和石玉芳生日的合成體,賀天設的。賀天流利地報了一遍。羅躍進、石玉芳眉開眼笑的樣子,讓賀聆風看在眼裡,感慨萬千。
羅躍進夫婦留賀家父子吃飯,石玉芳燒了一桌子菜。吃飯的時候,羅凱誠的電話二次打來,羅躍進不想丟臉,把電話靜音,爾後和石玉芳一起,將賀家父子一起送出去。
賀天和老爺子執手相看,老半天,磨得賀聆風都失去耐心,站在車子旁叫:“小天!”
賀天發乎真心:“我一定還會回來,這裡是我的家,我永遠都不會忘了這裡。”
羅躍進抹着眼角,說得有些哽咽:“去吧,那邊纔是你親生父親。”見賀天一步三回頭,舉起手來擺了幾下,然後拽着石玉芳主動回去。
臨走時,倪小虎和一幫小夥伴攔住車子,給賀天許多禮物——倪小虎這個勢利眼,連最新款的平板電腦都送出來——賀天收下所有好意,謝謝他們,揮着手,車子帶他離開九里亭。
回到市內,賓利車把他們送到翡翠宮。賀聆風常住這家酒店的總統套房。走進酒店,直接上26樓,套房管家代爲刷開門,父子倆先後進入。
坐在房內的沙發上,賀聆風纔對賀天說嚴肅的話題:“能夠考上東大,這很好。爸爸幹了這些年,在你親爺爺那兒總算累積起足夠的信任。現在你也這麼出息,想來,你文錫的爺爺也會非常開心。”
“不是說什麼也不接受文錫爺爺的拉攏嗎?”
被戳到軟肋!賀聆風下意識雙目中寒光一閃。然而,對面坐的是兒子——十年前,還是一副正派的心腸,只想憑着自己的努力安穩度日的那個他,心裡頭最在意、最疼愛的那個兒子!過去的這十個年頭裡,湮沒了所有的柔腸,在賀天面前,他還是原來那個他。
嘆了口氣,賀聆風重新溫和了表情:“大勢所趨,你我都沒有選擇。”頓了頓,爾後道:“這麼多年了,你應該去看看你媽媽。”把富康醫院裡的情況說了一遍。下午,賀天便跟他來到富康。
超VIP病房裡,一直受到最全面護理的許伊菲面容祥和。她不像受了重傷,而僅僅是睡着而已。
“醫生說,如果多說些能讓她開心的話,她會醒來得快一點。”賀聆風告訴兒子。
賀天便走過去,握着許伊菲的手,深情呼喚:“媽,媽,你聽到了嗎?我是小天啊,我是小天。我長了,和當年爸爸一樣高。我也考上了東大,馬上就要去上學了呢。”
一直是靜止的腦電波果然發生波動,小小的,卻持續了好一陣時間。
“以後的半年,你可以常常來,看看你媽,她也許突然就醒過來。”
“爲什麼只是半年呢?”賀天好奇。
走出病房,父子倆走在富康寬大的花園裡。前面一片盛開極好的荷花,站在木橋上,左右沒有任何人,賀聆風才說:“你楚叔叔一直在硫國服刑,我得讓他從硫國監獄裡出來。當初在硫國,你楚叔叔被捕之後,石示敬大律師跟我說過,要救他,唯有一個方法。國際聯邦**特別行動處,你聽過沒有?”
賀天茫然。
“沒聽過是對的。這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機構,任務上會受到聯邦安全部以及聯邦軍方的制約,但是,在選擇隊員,以及部屬訓練任務方面,這個機構有相當高級別的自主性。因爲要爲全世界人民安全服務,所以,入選其中的人要求有特別技能。電腦,機械,藥物研究等等,另外相當大一部分人,得有十分好的身體素質。”
“你想把楚叔叔推薦到那裡面去,對不對?”賀天恍然大悟。
望着荷葉田田的方向,賀聆風點點頭:“一直都打的這個主意。”
“現在計劃完成到哪一步呢?”
“原始資本積累期。”說到這兒,賀聆風轉而面朝兒子,“你文錫的爺爺有足夠的社會名望,向聯邦**特別行動處推薦你楚叔叔這樣的人。但是,你楚叔叔在文錫,一直都是隻生活在幸福裡的普通人,生活上和你文錫爺爺沒有任何交集。”
“文錫爺爺推薦楚叔叔,會被別人懷疑居心叵測。”
“能向特別行動組推薦你楚叔叔的,只能是我。但是,我還沒有那樣實在的經濟能力。”轉過身,繼續向空闊的地方,賀聆風唏噓:“我在和你爺爺談,可不可以把世坤的經濟體轉移一部分到夏國來。夏國這裡比較穩定,覬覦我們的人,手很不容易伸進這裡。實在不行,我帶錢過來也行。我看中了這兒一個鋼鐵廠,快要倒閉了。在它支撐不足必須資產重組時,我希望能夠收購下來。重工業纔是世坤經濟體裡的主體,我必須要獲得真正的權力,這樣才能讓你楚叔叔有進入那種機構的機會。”
“那我在東州只有半年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來東州,你必須去文錫。”
賀天又是一愣。
賀聆風看着他,先是嘆息,隨後又堅定道:“一切事情,在被決定好之後,前途就註定只能那樣。”認真思忖了半天,拍了拍賀天的肩:“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是,如果我要在東州建功立業,作爲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不留在文錫,你的爺爺,我的父親——世坤主席沐世剛沐先生,便不會信任我。”
“您的意思,讓我去文錫做‘人質’?”
話很難聽,賀聆風不想承認,可是不得不承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夏國和文錫之間的距離,會讓賀聆風一旦脫離文錫,就極有可能成爲世坤以外完全不相干的“別人”!他得主動打消沐世剛心頭的疑慮。
父親找到兒子的激動,兒子找到父親的興奮,逐漸被曬熱了的岩石上面的水漬一樣,只透亮了那麼一會兒,就快速蒸乾。
賀天衝口而出:“你不能對我。”剛說完,自己反而逼着自己沉默。十年前,他和父母一起,被關在綠達島山崖別墅裡的事,一幕幕,從未離開過腦海。人世的險惡,對於他來說,經歷得要比同齡人能夠經歷到的多得多。慈愛的父親對自己多麼在乎,最初的八年給過他最深刻的答案。而現在的父親,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賀天難過,傷心,卻能懂:這其中其實隱藏了多少無奈。
摟着兒子的肩膀,賀聆風難以不抱歉:“原諒爸爸不得不這麼做。”賀天拼命想忍,卻還是擡起手,把父親的手從自己肩頭拿開。他對賀聆風說:“我要回去幾天。”
“還放不下羅家嗎?”
眼圈一紅,賀天躲開父親的逼視,然而才道:“到底生活了十年呢。”
這話,讓賀聆風好一陣失落。一個外人,陪伴兒子的時間長過了自己,不過,到底父子連心,本來就很重感情的他,十分理解兒子此刻心中對九里亭羅躍進和石玉芳的不捨。賀天要回九里亭,他當然沒有異議。不僅沒有異議,在賀天正式回去的這一天,他還讓賀天給羅躍進帶去一份剛剛籌辦好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