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一片,星月黯淡無光,夜風徐來,寒意徹骨,樹枝輕輕的嘩嘩作響,爲寂靜陰沉的夜憑添幾分森然。
“昭華哥哥……”寂靜的夜裡飄來一聲虛緲的呼聲。
帳中的昭華聽到這一聲呼喚,忽的從牀上坐起來,循聲尋去。
只見帳外月色清冷,文康握着龍淵站在雪地裡,積雪映着月光,將他的臉色照得雪白,不象活人的面色。
昭華看見他,說不出是悲是喜,朝他跑過去:“小康……”
文康對他微笑:“昭華哥哥,我很想你……”
忽然拔劍刺入他的臉膛。
昭華胸口一痛,以手捂胸:“好痛……”
“你的心呢?”文康驚叫起來,“你根本沒有心,怎麼會痛?”
昭華低頭一看,嚇得魂飛天外,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
“啊……”一聲淒厲的叫聲擊碎寂靜的夜。
“陛下……”
昭華睜開眼睛,昏黃的牛油燈光,映出幾個人的臉,陳新,觀濤,還有一張姣美的臉。
“翡翠……”昭華清醒過來。
“陛下,您剛纔魘住了,作惡夢了麼?”翡翠又擔心又心疼,原以爲離開齊宮那個處處勾起人痛苦回憶的地方,他不會再有心病,也不會再做惡夢,沒想到……
昭華看看四周,帳中很暖和,身上還蓋着厚軟的被子,可是,心裡卻還是一片冰涼……
怎麼會?
怎麼會夢到那個人?
難道他真的死了?真的害怕受辱,不甘失敗,死了嗎?
淡淡的痛縈繞心頭,如密纏的蛛網,讓人喘不過氣。
很快,又恢復了鎮定從容:“只是做夢而已,沒什麼,你們出去吧。”
其他人都遵命退下,翡翠端來一碗溫熱的米酒給他喝。
“算起來,陛下征戰已經六百多天了,奴婢太擔心,所以這回隨着押糧的隊伍來看看。”
“你是擔心我爲了如何處置文康而憂慮麼?”
翡翠不答,算是默認了。道:“我雖然很討厭那個人,巴不得他去死,可是卻不能不擔心主子。您和那個傢伙相處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着,你們之間的那些糾葛實在是說不清。他對您有過欺辱,也有過寵愛,有過守護。您對他有欺騙有利用有算計,也有過溫柔。您對他的那些情意固然是出於籠絡的需要,可是未必全是假的。那人死有餘辜,我怕的是他死了之後,您這輩子都會有遺憾。”
昭華輕輕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陛下,您不接受議和,非要滅了他的國,置他於死地嗎?”
昭華不答,只說:“你到軍營可看到了那些傷兵?”
“是的。”
“他們都是在征戰時受的傷,有的失去了腿或胳膊,一輩子都……”昭華沒說下去,打開案上的一卷文書。
“知道這是什麼?”
翡翠雖識字不多,也認得那是個名冊,上面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人名。
昭華說:“這是陣亡將士的名單,這麼多人付出了生命和鮮血,他們這是爲了什麼?”
翡翠沉默不語。
昭華繼續說:“他們願意跟隨我,願意用生命維護家園的和平,用鮮血澆灌祖國的土地,希望後代能在這片土地上平安富足的生活,不受掠奪和欺侮。多少家庭在流淚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父母失去了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親。爲的是換一個國泰民安,讓更多的家庭團圓,更多的父母不再失去兒子,孩子不再成爲孤兒,妻子和丈夫相依。
現在,這個理想就快要實現了。
可是,如果接受齊國的割地求和,給他留一線生機,那麼十年、二十年後,他們緩過勁來,還會捲土重來,重燃戰火,到時候,將士們用鮮血和生命保護的這片土地還會重新燃起戰火,無數家庭破碎,老無所養,幼無所依。”
昭華激憤起來,拍打着案上的名冊:“你說,無數將士用生命和鮮血換來了家園平安,我有什麼權利給他們留下後患,又有什麼資格爲一己私情,埋下日後危險的種子?
如此自私,上天不容啊!
我並不是懷私恨要報復,也不爲稱霸揚名,而是要爲他們謀一個生生世世的太平。”
“可是……”翡翠有些感慨,“您將那個人逼上絕路,以後真的沒有遺憾?”
“負他一人,勝過負千萬人。縱有遺憾和報應,我一人承擔。”昭華黯然說了最後一句。
翡翠哭起來,正要說什麼。忽聽外面喧譁起來。
“報陛下。”觀濤進來稟報,“文康率人棄城突圍了。”
“他果然挺不住了。”昭華一笑,迅速起身抓起寶劍,“我親自去追。”
翡翠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嘆一聲:“你親手捉到他,真能下手殺他麼?”
初春的薄雪尚爲化盡,爲大地鋪了一層白紗,上千人護着一輛軺車突破包圍向北追去。
馬蹄雜亂敲響黎明的寂靜,將士們箭上弓劍出鞘,看上去十分緊張和警惕。
後面,是更多的一隊人馬緊緊追趕,旌旗飄揚,快馬揚鞭,昭示着對獵物的志在必得。
昭華抽打胯/下座馬,緊緊盯着前面的軺車,那穿着金盔金甲的背影如往常高大魁梧,卻多了一絲驚慌。
現在,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文康一直很喜歡玩獵人捉弄獵物的遊戲,現在反過來,強弱倒轉,自己成了獵物,被獵人追得倉皇逃竄,恐怕心裡後悔萬分,後悔當初捉了獵物,沒有及早殺掉,以爲獵物再怎麼掙扎,都逃不脫獵人的手心,結果反被獵物追趕逃命。
昭華彎弓搭箭,瞄準車上金盔金甲的人,手中的箭卻重似千斤,射不出去。
燕軍緊追不捨,追了一天,直到月上西方,經過一場慘烈的廝殺,將前面的獵物拿下。
鳳逸興奮地衝到翻倒的軺車上,將人揪了過來,一巴掌過去,拍掉了金盔。
昭華一看呆住了,原來猜測了無數次與文康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境,卻沒料到追了一天的人居然不是文康,而是紀淳風。
昭華不知該笑該氣,沒想到最後被擺了一道。
鳳逸大怒舉劍:“你是何人?敢戲耍我們,找死。”
紀淳風大叫:“聽說燕皇是仁德之君,現在要殺害替君死難的忠臣,這豈是仁君所爲?”
昭華制止鳳逸,道:“算了,殺忠臣不祥,捉他回去吧。”
鳳逸忍着氣命人把俘虜捆了押回去。
昭華率其他人先行。
容乾問:“陛下打算拿他怎麼辦?聽說這人是齊國的司農大夫,爲了陷害陛下,可出了不少花招。”
昭華笑笑:“他執掌齊國財政,左挪右湊,還能用空虛的國庫應付龐大軍需。本來齊都內糧草只能支撐一年,但是他調度有方,還支撐了兩年。真是大才啊。”
容乾明白了,笑道:“陛下想要他,得費些功夫。”
“他敢不爲我所用?”昭華狠狠地說,“不做我的人就不要做人了。”
話一出口,嚇了一跳,這口氣和文康居然一模一樣。
容乾見他神情含憂,勸道:“陛下請放心,文康跑不了,陛下勞累這麼長時間,還是歇歇吧。”
昭華點點頭,覺得累極,頭暈身痛,實在沒力氣再繼續追逐了。
旌旗如雲,矛戈如林,千乘萬騎護着繡金龍黃羅傘,緩緩進入齊國都城。黃羅傘下,是金冠銀甲,威儀如天神的燕國新帝昭華。旁邊護衛着將軍、侍衛和文武官員。
門口是齊國的丞相袁子益率百官跪在城門求降,獻上冊簿清單,只是最重要的御璽已經被拒不投降的皇帝帶走了,讓勝利者非常遺憾。
騎着威風的高頭大馬,進入只有皇帝才能進出的正門,踏上敵國的街道,昭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幾年前他披枷戴鎖作爲俘虜戰利品,被押到這裡,受盡羞辱。誰能想到幾年後,他是以這種風光無限尊貴無比的方式重新回到這裡,榮枯咫尺,雲泥兩別,幾番大起大落,期間辛酸艱苦,真是難以用語言盡述。
想到此,說不出的悲喜交集,感慨萬千,前塵往事,恍如隔世。
一揮馬鞭,昭華摧馬直奔皇宮正殿。
從只有皇帝纔可以進出的正門,踏上御道,進入光明門,直到正大光明殿。自齊國立國以來,幾百年沒有人敢騎馬踏上這個全國最尊貴的地方。
清脆的馬蹄聲響徹在高大的宮牆間震響,敲擊着每個齊國人的心頭,擊得心頭鈍痛。
催馬踏上御階,昭華即意外又不意外地看見何恬盤膝而坐在殿門口。
“太傅。”昭華點頭爲禮。
何恬穿着素衣喪服,抱着寶劍,擋在門口。
“進殿下馬。”何恬簡單說了四個字。
“哼!”昭華冷笑,“可能嗎?”
“難道陛下登上了皇位,就不知道‘禮’爲何物?”
“哈……”昭華大笑,“想當初你的皇上命我跪行進殿,當場剪髮烙印之時,可沒想到什麼是‘禮’。我忍了多年,就是在等這一天,騎馬踏進這齊國最尊貴的地方,還要把你們皇上的御座壓在身下,再踩一腳。”
“那麼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何恬悲憤的鬍子顫抖。
“師父。”昭華換了謙恭的神色,“昭華蒙師父悉心教導過,一直感念在心,也知道以師父的清高忠義必不會改事二主,所以請師父歸隱鄉里,頤養天年。齊國已滅,齊皇已走,師父何必爲已亡之國殉葬,爲將死之君盡忠。”
何恬長嘆一聲:“義士死節,忠臣殉名,國即亡,吾不能存,與其不義而存,不如全義而亡。讓世人知道齊國雖敗卻也有氣節。”
說畢拔出寶劍,長嘆一聲:“取義成仁今日事,留得清氣滿乾坤。”
昭華面有不忍之色,向侍衛示意:“厚葬。”
跨過殉國之臣的鮮血,一步步邁着堅定的步子邁向殿內最高處的金龍御座,想起那人曾不可一世地高據寶座上,肆意對失敗者踐踏凌/辱,如今失敗者一朝翻身,踏上昔日勝利者的寶座,俯瞰下面的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羣臣,豪情溢於胸中。
難怪這麼多人明知危險重重,也要搶奪這個位子。天下控制於手的感覺真的很美妙。
他生在這世上,就是爲了廣大祖宗基業,建立不世功勳,兒女情長只會令英雄氣短,不能要,也要不起。一個行差踏錯會重新跌回萬劫不復的深淵。
昭華手撫寶座上的龍頭,俯瞰下面畢恭畢敬的羣臣,心頭縈繞的那絲說不清的不安和遺憾一掃而空。
“恭喜陛下,得償心願。”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昭華一回頭,見是落月,幾年沒見,他兩鬢的白髮又添了許多,清秀的臉龐更添幾分滄桑。
“是大總管。你是要提醒朕當年的約定嗎?放心,朕給你自由,放你回中山故國,享受下半生榮華。”昭華笑意盈盈,語氣中充滿勝利者的大度。
“謝陛下聖恩。”落月躬身致謝,臉上沒有一分喜意。
昭華看着他微躬的背影緩緩離去,象是蒼老了好幾歲,說不出的淒涼孤獨。忽然眼睛溼潤起來,達到目的的喜悅和得意也悄然消失。
容乾帶人封鎖了後宮,傳下皇令,閒雜人等不得進入後宮一步,違令者斬。
宜云宮內,寂寞淒涼,沈落雁獨坐繡榻,聽得門口急切的腳步聲,一顆心如小鹿般亂跳。
“雁兒。”容乾踏進殿門,眼前一陣模糊。
“我終於等到你了。”沈落雁臉色白得似雪,神情無比悲悽,正要起身,卻感到一陣頭暈噁心,不支昏倒。容乾在她倒地前將她扶住,抱到牀上,一搭脈,臉色無比沉重。
一羣面色疲憊,風塵僕僕的人向北而行。這些人個個帶着兵器,神色緊張,眼裡都是警惕之色,象是一羣被追殺的逃難之人。
這些人正是護衛着皇帝的御前侍衛,紀淳風替皇帝吸引了燕軍的注意力,御前侍衛和部分禁衛軍改換了裝束護着皇帝突圍。
文康帶着御璽率人準備逃到彬州,半路上得知,彬州已經淪陷,守將張孝基不知所蹤。就在燕軍圍困都城的時間裡,齊國所有領土都落在了燕國手裡,至此,齊國是真的亡了。
齊國自虞朝受封地來,三世強大稱王,年年吞併小國,十世稱帝,國力最盛,至文康已傳十七世而亡。
“陛下。只有在一個廢棄的穀倉裡尋得一些麥子。可惜沒有找到水。”出去尋找食物的宋樂志回來,手裡捧着一把未脫殼的生麥。
文康日夜奔走,正飢渴得兩眼昏花,也沒法挑剔,捧生麥而食,掬地溝水而飲。心力憔悴,體力也到了極致,什麼也不願想,不願動。
禁衛軍統領韋傑很是心疼:“請陛下暫忍今日之苦,待到了前面村莊,會有食物。”
文康不在乎地笑笑:“無防,朕受了皇帝的榮耀,就該受今日苦難。”
可是這苦難沒有盡頭怎麼辦?
沒有盡頭的苦難比苦難本身更可怕,更難忍受。那昭華,當年又是如何熬下來的呢?又是怎樣在漫漫的黑夜期待着黎明的曙光?
如今自己備受身心兩方面的苦難,才覺得昭華的難得,完全值得擁有勝利。
這個時候,想必他已經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接受羣臣參拜和百姓的歡呼,盡情享受勝利的榮光。那麼,他以後會不會再做惡夢,會不會再舔着傷口,長夜難眠?
會不會想起以前受的苦難,對傷害他的惡人恨得咬牙切齒?
不,不會的,他要實現理想抱負,他要建功立業,他將有批不完的奏摺,看不完的密報,還有數不清的大臣使臣要接見,還要應付後宮,教養子女,還要視察工程撫慰黎民,平衡朝堂上的名爭暗鬥,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哪裡還有空閒想起以前讓他痛苦的往事?
不再想起舊事,他不會再有痛苦,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忘了這世上還存在過文康這個人。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被他忘了。往事對他來說,真的只有痛苦,沒有一絲甜蜜麼?
韋傑暗察皇帝的表情,看他眼眸中忽而喜悅,忽而傷心,又象是回憶着什麼,思考着什麼。不敢打擾,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陛下,現在燕國人對我們窮追不捨,燕皇還傳下詔令各國,哪個國家敢收留我等,就滅了誰。外國是不能去了,只得暫避海島。”
躲到海島?然後呢?
就這樣走完一生?永遠做一個失敗者,揹着昏君的名頭,貽笑千古。
文康手撫龍淵寶劍,想到昭華當年國滅時的心情,此時才悟道,活着,是多麼的不易。
尤其是從高處的雲端,跌落最低處的泥濘。沒有摔死,反而頑強的活着,重新飛回雲端,更是多麼的不容易,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能挺過那刻骨的嚴寒,熬到重綻芬芳,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至此,他徹底認輸,在這樣艱難絕望的境況下活下來,忍受無盡的苦難和屈辱,他做不到。
可是,又不甘心,不見他一面就去死,不甘心啊。
文康在侍衛們保護下逃進鹿鳴山,嶽青槐親率一隊騎兵追來,將山團團圍住,天天擂鼓吶喊,要文康下山投降。
至此,真是到了絕境。
作者有話要說:有的親想讓小康象紂王一樣,與皇宮自焚,這個想法很不錯哦,確切說這個死法很壯觀。
大家可以自行YY一下。
皇宮不要全燒了,小康的正殿和御座還是給小華留着坐一下吧。
結局一:
皇帝寢宮燃起通天大火,小華看着豔麗的火光,憶起當年父皇自焚時也是如此絢麗的火焰,吞滅一切。如今,這火光吞沒的是另一個失敗者,說不清的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處。
終於,凌虐過自己的對手自焚,沒有了後患,又解了氣,可是卻沒有應有的歡喜和得意。
一腔悵然直到坐到那至尊的御座之上,才被躊躇滿志所代替。
從此以後齊燕兩國合二爲一,在新帝昭華的治理下,日漸強盛,百姓安居樂業,只是皇帝理政之餘,常對一幅畫沉思良久。
某日,皇帝出巡,百姓夾道歡呼,昭華在御輦內揮手致意,忽然看見人羣中有一人偷看,急命停輦追去,那人卻決然離去,只留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漸漸遠去。
昭華想起當年清理焚燬廢墟時並沒法確認那焦黑的屍體就是那個人的,心裡一陣緊張激動,暗令人尋訪,卻始終無果,徒落得悵然若失……
(請自行腦補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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