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我不是你。我不想要這萬里河山,亦不想要這九五之位。”夜錦衣黑湛湛的眸子望向眼前短短半月,就蒼老了數十年的夜行之。
“我更不想讓天瀾重染戰火,讓百姓流離失所。因爲這裡的每一山一石、一草一樹,都是我父王曾經守護的,都是撫養我長大的安王守護的。我不能讓他們死不瞑目。”
“我要的是堂堂正正告訴每一個人,我父王從未有過造反之心,一切都是你夜行之的疑心作祟。我要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錯的,是你夜行之,而不是我父王。我更要讓天下的每一個人都看清,在他們眼中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夜行之的面色黑的泛紫,“你……你……都是因爲你……”
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什麼太尉郭祥、什麼丞相陳清正,夜錦衣纔是他最大的敵人。可這些年,他卻一直沒有發現,甚至將自己的這個敵人當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如此,他能不敗嗎?
他就說,爲什麼他的每一樁計劃都順利的仿若有神明相助一般,原來不是有神明,而是有夜錦衣暗中推波助瀾……
夜行之想笑,嗓子眼裡卻發出了“咕咕”的怪聲。
冷冽的寒氣夾雜着血腥從殿外飄來,刺的他鼻子發癢,身子發顫。
他舉目四望,空蕩蕩的大殿只有一旁手中還緊緊抓着滴血長劍、一臉惶恐的宋公公,再不見曾經葉黛兒溫婉的笑容,再沒有曾經夜玄耀晴朗的歡笑……
再轉眸,對面,是錦衣玉服、氣宇軒昂的夜錦衣,脣角掛着譏諷的姜璃青,憐憫的看着他的巫月……而他,右手不受控制的顫抖着,如果沒有宋公公的扶持,別說走路,連下地都下不了……
一面是勃勃的朝氣,一面是沉沉的死氣,越對比,越是不堪。
夜行之的心頭在發酸、在發脹、在發痛,之後又變成不敢與癲狂……
“夜……千炎,殺……殺了朕!這樣,你……你也算……算爲明王報……報仇了!”
“呵呵呵……”
夜錦衣輕笑起來,那低低的笑聲仿若此刻透過敞開的殿門倒捲進來的風,透着凌冽的涼氣與血腥。
“殺了你?”夜錦衣的笑聲止住,黑湛湛的眸中星光微閃,“皇上,伯父,我父親不會這樣做,叔父不會這樣做,我亦不會這樣做。而且,我覺得,你活着更好。”
他擡手指向這空蕩蕩的大殿,“就住在這裡,每晚,說不定賢妃娘娘還會來陪你,說不定四殿下還能來陪你?哦,不對,皇上,這些日子,你可曾夢到過賢妃娘娘,可曾夢到過四皇子?”
夜行之的臉色已黑到極致,實在看不出什麼變化,但身子卻顫抖的愈發的厲害。
每晚入睡前,他都會想,若是能夢到葉黛兒,他一定要親口和她說一聲對不起,他不應該如此做。上天,已經懲罰他了,讓他半邊的身子不能動彈,這是在陪她。
可這麼些日子,他卻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她。
她真狠心,她說死生不復相見,果然,是死生不復相見,就連入夢,她都不肯。
原本這還不是一種折磨,可此刻夜錦衣提起,他忽覺痛苦不堪。他緩緩轉眸看向一旁的宋公公,“宋公公……殺,殺了朕!”
“叮……”這句話,直接將宋公公手中握着的長劍驚落。宋公公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
弒君的事情,他怎麼能做得出來?只是眼前這情形,他也知道,他們怕是走到了末路。
看宋公公這模樣,夜行之就知道他是不敢的,又緩緩轉投望向夜錦衣,渾濁的眸光帶上了一絲懇求,“殺了朕!”
夜錦衣置若罔聞,眸光卻看向了一旁的巫月。
巫月會意,從袖袋中取出一副畫卷,展開,一步步走向夜行之,“這幅畫,皇上可還記得?”
畫,還未畫完。
一個衣着華麗的婦人,正眸光含笑的看向一旁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高了半個腦袋,最小的那個還沒有畫出眉眼。
畫卷的一側,寫着四個大字,兄友弟恭。
夜行之的眸光愈發渾濁,這畫是夏輕歌從明郡帶回來的,他只瞥了一眼,就覺刺目至極,便差人丟掉了,只是不知又怎麼會落在了夜錦衣手中?
“皇上,”巫月的眸光從那畫上移向夜行之,“你可知你們的母妃爲什麼要常常和你們說兄友弟恭、兄弟齊心嗎?你知道她爲什麼要教導他們尊敬
你這個兄長嗎?”
之前在明郡,巫月看到這副畫卷,只覺莫大的諷刺,可也不知是有了身孕之後她的心境發生了變化,如今再看到這幅畫卷,只覺得滿目心酸。
夜行之呆呆的望着那畫卷,渾濁的眼底竟微微有些泛紅。
“我想你們的母妃可能是一個如賢妃娘娘一般的人,她在竭盡全力,用自己所有的心思保護你們。她怕你們有一日會手足相殘,所以教導你們兄友弟恭,早早給你們定好各自的位置。倘若有可能,皇位是你的,明王與安王要尊敬你這個兄長,好好幫助你。”
“而明王與安王,也正是如此做的,但你呢?你這個兄長呢?”
“不……不是……”夜行之搖着頭,不想承認巫月所說的話。
“就是這樣的。”巫月將那畫垂放到長案上,又拿了硯臺壓住,又看了一眼夜行之,“我相信,皇上一定是明白了你母妃的意思,所以,這畫卷,看也不敢再多看。”
說罷,她緩緩轉身,走向已衝她伸出手的夜錦衣,將小手交到他的大手中。
大手牽着小手,十指相扣,向外而去。
走到殿門口時,夜錦衣突然頓住腳步,“你,可曾後悔?”
夜行之眸光呆呆的望着那畫卷,沒有說話。
腳步聲漸漸遠去,宋公公倉皇從地上爬起,衝到夜行之面前,“皇上!皇上!”
夜行之卻好似也沒有聽到宋公公的話,渾濁的眸光死死盯着長案上垂下的那幅未完成的畫卷。
“行之,行明,行安,母妃什麼都不要求你們,只求你們記住,兄友弟恭、兄弟齊心。”
“放心吧,母妃!”稚嫩的聲音齊聲道。
“行之,你是兄長,一定要好好照顧兩個弟弟。行明、行安,你們是弟弟,一定要聽從兄長的話,一定要敬重他。”
……
夜行之努力眨了眨眼,再望向那畫卷,心中突然大駭,因爲畫卷上婦人慈祥的笑臉忽然變得有些扭曲,而且有眼淚從眼角滾落。
滴滴如血。
母妃!
他又轉眸,一旁緊緊挨着他的夜行明的臉也忽然不見了,與夜行安一樣,只剩一副麪皮,沒了眉眼。好似不想與他照面一般。
而畫卷一側寫着的兄友弟恭四個字也越變越淺,漸漸消失在畫面之上。
沒了兄友弟恭。
“母……母妃……”夜行之的喉結咕嚕嚕的顫着,脣也翕動着。
畫卷上女子的沒眼愈發的猙獰,流淌下來的血淚也越來越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看,看!”夜行之扯了扯宋公公,讓他去看那畫卷。
宋公公茫然轉投,畫卷還是那畫卷,沒有畫完,婦人慈孝的看着三個孩子,“皇上,您讓老奴看什麼?”
夜行之脣顫着,想要說什麼,萬千話語卻哽咽在喉間。
凌冽的寒風從殿外捲來,冷到了人心裡。
孤家寡人!
這一刻,他終於成了孤家寡人,這一刻,再沒有誰要與他搶奪這個位置……
不對,不對……
是他在意了一輩子、看重了一輩子的皇位,竟然一個個入不了他們的眼。
當年的明王、安王不要,今日的夜玄耀、夜錦衣一個個都不要……
原來,他最在意的、當做寶的東西在他們眼中一文不值。
“母妃!”淚珠順着他臉上皺紋的紋路橫躺。
兄友弟恭!
我,後悔了。
母妃,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該不將你的教導放在心上。
明王,對不起!我不配做你們的兄長,我……我不該疑心你們的。
黛兒,對不起!你說的對,這世上最難得不過是尋常。
耀兒,對不起!你的人生,我不該替你決定!
他渾濁的眸子望着殿外紛飛的雪花,夜錦衣,我後悔了,後悔了……
“皇上,您,您怎麼了?”眼見夜行之的胸脯欺負的愈來愈劇烈,宋公公慌忙爲他順着氣,“皇上,您、您可是悔了?”
夜行之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不……不……朕不悔!”皇帝的尊嚴,讓他說不出後悔,可他心裡知道,他或許早就後悔了。只是他卻更清楚的知道,就算他後悔,那又能怎樣?
他又看了一眼畫卷,嘴皮子抖了抖,身子靠着錦墊軟了下去,若是時光可以倒流
,那……那該多好!
“皇上!皇上!”
宋公公驚呼着,見夜行之沒有絲毫反應,顫顫伸手湊到他的鼻前,“皇上啊,太醫,太醫!”
淒厲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上空久久迴盪。
殿外,大雪茫茫,掩去了地上的血跡,將整個世界塗抹成白色,好似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
宮外,馬車轆轆而行,行人裹緊了衣衫,夾着膀子匆匆小跑。誰也不知道,那深深的宮門後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
巫月擡手,一片晶瑩的六角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變薄,然後化成一片潮溼。
“淘氣!”
夜錦衣側身,將她斗篷上的風帽拉起,遮住飄落的雪花。
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清唱。
巫月用力踩了兩下,正準備跳起狠狠再來上一下,清亮的眸子瞬間撞入夜錦衣黑湛湛眸中的無奈,瞬間想起此刻她已不同於往日,“嘿嘿”一笑,偏頭看向夜錦衣,“那以後,我是要叫你夜錦衣呢?還是夜千炎?”
“都不對!”
“嗯?”巫月挑眉。
“夫君!”
“哼!”巫月下巴微揚,“你都還沒有娶我,爲什麼我要叫你夫君?”
“是啊,是啊!”一旁的姜璃青張開雙臂道,“皇妹,來,有什麼委屈,皇兄爲你做主!”
“姜璃青!”
這一聲姜璃青叫的是咬牙切齒,但夜錦衣眸底卻是灼灼的笑意,如那春日裡漫山遍野的鮮花,“咱們的交易,可還差了最後一步?”
“什麼交易?”巫月好奇,他們之間不是用半塊虎符換了她這個東平六公主的身份嗎?
“嘖!”姜璃青撇嘴,“這老狐狸什麼時候吃過虧?你放心好了,我的夜王殿下,從本王出發的那一日起,皇兄便已經開始下令籌備你與巫月的婚禮,婚期就定在年初一……”
說到這裡,姜璃青頓了一下,“你說,你們會不會錯過自己的婚禮?”
如今已是十一月,巫月又有了身孕,再碰上幾次這種大雪天,這時間,還真是有些緊張。
“錯過了,就重新再來。”對此,夜錦衣卻是毫不在意。
“那七皇兄,”巫月彎月般的眸子眨啊眨,“我的嫁妝,你可準備了?”
“姜璃青,”夜錦衣黑湛湛的眸底也是星星點點的笑意,“本王的聘禮,你可準備了?”
“那,那個……”這老狐狸帶着小狐狸,他怎麼忽然覺得他以後的日子可能會有些不大好過呢?他擡頭望天,“你說雲輕和藍家兄妹,還有巫陽現走到哪了?有沒有到東洲?”
“公主!公主!”
一個歡快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一抹火紅的身影如風般衝了過來,“蛇兒的信,他們已經到東洲了,就等我們過去了。”
巫月望着眼前披着紅色斗篷的女子,脣角一點點勾起,微微頷首,“好!”
真好,她好似又看到了之前的黎如陌,又看到了之前的那個小郡主。
“巫月啊!”下一息,一個委屈的聲音伴隨着一抹桃色的身影就擠到巫月面前,可憐兮兮的衝她舉起泛了黑青的手,“公主殿下,你能不能讓她將解藥給我,這蛇兒,竟然在信上下毒。”
“我都和你說了,別動,讓我來取,是你自己不聽的。”黎如陌撇嘴。
“我……我不是怕那鴿子傷到你嗎?”步折花跨着臉,大大的桃花眸子中是滿滿的委屈,“普天之下,有誰會在給自家傳回來的信上下毒啊?”
“蛇兒就回啊!你不是看到了?”巫月衝黎如陌眨了眨眼,滿眸的促狹,“再說,這解藥我真沒有,如陌有。”
“我的好如陌……”步折花當下又轉向黎如陌。
“躲開,躲開,離我遠點!”黎如陌身形閃躲着,大紅色的斗篷仿若一簇盛開在皚皚白雪中的火焰。
“月兒!”夜錦衣將滿是笑意的人兒擁入懷中,“我們走吧!”
“是啊,是啊,兩位,你們要是動作再不快點,可真的會錯過你們自己的婚禮啊!”姜璃青當下附和道,“到時,可真是天下奇聞啊!”
“若真如此,”夜錦衣話音一頓,瞥了眼懷中的人兒,兩人齊刷刷看向姜璃青,“那也都怪你!”
雪花簌簌而落,發出一聲聲的輕笑,十幾輛馬車一字排開轆轆而行,歡聲笑語不時從馬車中傳出,驚得雪花打着轉的飄。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