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過,南方的秋老虎卻依然餘威尚存,雖然風裡已有了絲絲涼意,被日頭曬了一天的路面還是頗爲燙腳的。可就算如此,官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會被這等溫度折騰得太過狼狽,額頭上出的汗已是不多,更遑論汗流浹背了。
因此,官道邊小驛站茶館裡有一桌人頗爲引人注目。那桌上堆滿包裹,桌邊一行三人,樣貌衣着皆不出衆,過目即忘扔在人堆裡再找不出來的水平;一對中年夫妻帶着一個後生侄子,這種組合也並不出奇。
偏就是這三人的出現,導致滿滿一個茶館寂靜無聲,只餘那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後生侄子咕咚咕咚往肚子裡灌水的聲音,罷了還把大海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扯着嗓子叫道:“小二!小二!快上茶!”
看着他發呆的小二聞聲一回神,忙拎着手中大壺給他碗裡倒茶。滿滿一茶館看怪物一樣看着這邊的人也省過來,嗡嗡聲不絕於耳。
那對中年夫妻倒是氣定神閒,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小杯裡的茶水,眼角帶笑地覷着侄子把小二壺裡的茶喝個精光,還趕着人快去加水。要不是看着他這副全身溼透還往下滴水的樣子從外面走進來,衆人就要懷疑那壺水是不是直接澆到他身上了。
趁着小二拎着大壺到後面加水的檔口,那中年男子笑眯眯問道:“小四兒,能走了沒?再耽擱今日可就趕不到水雲都了。”
茶館裡不乏耳尖之人,加上他並沒刻意壓低聲音,滿滿一茶館的嗡嗡聲又是一頓,剛移開不久的各方向目光再掃過來時已經夾帶了不少怒氣和憐憫:怒氣是給兩夫妻的,憐憫是給那少年的。
這裡是這條官道上離水雲都最近的一個大驛站,離水雲都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里的路程,用馬代步也得三四個時辰才能趕到,一般行人那是要走一天的。現在時近傍晚,這個時辰從這條官道上前往水雲都的人,不想到前面那個條件沒那麼好的小驛站留宿的大都會在這裡停一晚上,第二天再趕路。
方纔這三人進來的時候衆人可看得真切,桌上那一堆包裹都是那少年拿着的,門外的兩匹馬只歸那手不提肩不挑的夫妻倆騎的,再看那少年這副模樣,分明就是一個人拎着全部包裹跟在兩匹馬屁股後頭跑過來的。
這個時辰,若是三人都有馬,輕裝上路快馬加鞭馬不停蹄趕路的話,也許還能在後半夜跑到水雲都。可讓一個看着才十三四歲的小孩身上掛滿行李,一路用兩條腿追着四條腿跑,還說今天內趕到水雲都的話,就是紅果果的虐待了,怎能令人忍住不怒目相向?
被稱作“小四兒”的少年感受着各種目光,倒也沒多少不適,一路走來早已習慣了。他衣裳全溼,只伸掌往臉上一抹,苦笑道:“九叔,再緩緩吧,也不差這兩碗水的功夫了。”反正總是趕不上時辰的……
被喚作“九叔”的中年男子一挑眉,也不再說什麼,老神在在繼續慢慢喝水。
周圍衆看客中終於有人忍不住哼哼了幾聲,卻還是沒人站出來抱不平之類的。若不是什麼性命攸關的場合,少管閒事是行走江湖的重要法則。人家苦主自己都沒說什麼,不明緣由的外人橫插一腳也是吃力不討好,萬一開罪了惹不起的人,還平白往身上攬麻煩。
這三人正是從低谷出來後喬裝易容的季雲瀚夫婦和武馨芸。一行人把遊歷的第一站定在水雲都,利用趕路之勢對武馨芸施加各種嚴酷的鍛鍊,順便讓她一路體驗江湖人世風情,免得她總天真地以爲混江湖能輕易遇見那種悲天憫人正氣四溢的傻貨。有師傅師孃帶着積累些江湖經驗,也省了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徒弟以後吃暗虧,丟了白雲清風季雲瀚這等人物江湖老油條的名頭。
黃琴由始至終臉上都帶着笑意,見師徒倆都沒有馬上動身的意思,便讓小二再上些飯菜,一桌人只默默吃着,茶館裡的人也續回了之前的話題。
“王鏢頭,你方纔說的那些可是真的?武家行商兩百年,可沒聽說用過什麼陰損的手段。”這句話引來一陣附和聲,也讓埋頭扒飯的武馨芸頓了頓。
一個壯實的絡腮大漢一條腿踩在條凳上,筷子往桌上一擱,斜眼看向那鄰桌說這話的書生,不屑道:“你該不會以爲商場是講究聖賢道德就能招財斂富的地方?他武家是捨得花錢才收買了人心,只怕暗地裡的齷齪事幹得比誰都多!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這次終於漏了風聲,好讓世人認清他武家的真面目!”
另一箇中年男子輕輕放下茶碗,一派坦蕩:“武氏家大業大,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紅,這次恐怕也是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散播流言往武家潑污水。這等中傷武家的惡言惡行各位怕是早就見慣了,是非曲直,待風波平息後自有定論,何必在這裡爭個黑白?公道自在人心,人心若是光靠錢能買來的……這位王鏢頭,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在這裡給武家歌功頌德一個月可好?”言畢,神情嚴肅,竟像是認真要做這筆生意。
鬨笑聲四起,那王鏢頭臉紅得要滴出血似的,顫着手指對着那說話的中年人“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個所以然。半晌一拍桌子,怒道:“今日之辱,我永安鏢局王威記下了,你可敢報上名來!”
那中年男子悠悠站起身來,神情和煦,禮數周到地拱手一禮:“武氏旗下,水雲都金銀坊執事,陳濤。陳某隨時恭候王鏢頭指教。”
一聽是武家的人,王威倒是淡定了,冷哼一聲道:“原來是武家的走狗,怪不得這麼爲武家說話。”見陳濤仍是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他按捺着怒火,冷笑一陣,又道:“我若是你,就趁早捲鋪蓋走人,免得以後被武家連累,丟了身家性命。”
王威最後一句話讓陳濤和武馨芸都是輕挑了眉毛。看着他大手一揮把鏢局的人都招回自己房裡歇息,陳濤才向四周一一拱手:“陳某言語狂放,讓諸位見笑了,今日酒水便包在陳某身上,給諸位賠個不是,還請諸位見諒。”
然後便是滿茶館的“哪裡哪裡”“客氣客氣”,陳濤抱了一圈的拳,又道:“武家立足大周兩百年,是善是惡天下皆知,不懼宵小興風作浪。武家之大勢卻離不開天下人明辨是非的公正之心、懲惡揚善的正氣之意,天下百姓從善如流的大力支持纔是武家之立足根本,待來日真相公諸於世,必不會辜負諸位對武家的信任。”
陳濤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才,不多時已經與茶館裡的人混得稱兄道弟,連季雲瀚也扮作一副見了大人物的樣子前去套近乎。而正經的武家小姐武馨芸卻從頭到尾只默默在自己桌上吃飯喝茶,反倒引得陳濤似有若無地看了幾眼。
殊不知武馨芸是花了好大力氣才壓住衝上去追問到底發生什麼事的衝動,一路上她都細心地發現武家的少數商鋪正不着痕跡地由明轉暗,這少數中的近半數竟是武家撒在小鄉鎮的消息據點。她能分辨出這些不爲外人知的據點,還是離開家的前一天武兆翔告訴她的,她還記得當時父親臉上的神情。
“芸兒,我們武家的產業遍佈大周,所以只要我們願意,我們能知道大周每個城鎮發生的事。同時,我們能讓大周每個城鎮裡的有心人收到我們放出去的消息。”書房裡蘭香暗浮,武兆翔緊了緊抱在膝上的小女兒,感覺到她乖巧的點頭,才繼續道:“芸兒,你還這麼小,沒有家裡大人在身邊看顧,爹爹總是不放心的,萬一有壞人知道你一個小孩在外面,把你拐走了怎麼辦?”
武馨芸信誓旦旦舉着小手:“芸兒很厲害,不怕壞人拐!”
武兆翔笑聲爽朗,胸腔的震動讓靠在他胸口的武馨芸一陣癢癢。“爹爹知道芸兒厲害,但捨不得讓我們小芸兒自己一個人對付那些家門外的壞人,累壞了還讓爹孃哥哥們心疼。”
武馨芸聽着這哄小孩的話,心裡悶笑,面上卻一副苦惱的樣子:“那怎麼辦呢,要不芸兒不走了……但是……爹爹讓師傅留在家裡教芸兒好不好?”
武兆翔捏了捏她皺成包子似的小臉:“但是爹爹也想讓你出去學本事,在家裡悶着可學不到季先生的真本事。所以,爹爹會瞞住你離家的消息,壞人不知道你在外面,就不會專門去找你的麻煩啦!”
武馨芸笑着拍手:“爹爹真是聰明!”
“但是我家芸兒這麼可愛,就算壞人不知道你是武家小姐也會想要拐走你呢,怎麼辦呢?”
老爹你究竟想要鬧哪樣?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武馨芸一臉被欺負的表情瞅着逗小孩逗得很歡樂的武兆翔,閉緊嘴巴表示不再陪他玩。
武兆翔也知道自家女兒年紀雖小,卻不好糊弄,終於嚴肅起來:“你小小年紀就離家,雖說有季先生保護你,但凡事有個萬一,終究還是自己的力量最可靠,這點是一定要牢記的。”
武馨芸點點頭:“芸兒記住了。”眼睛一轉,就知道了他的打算:“爹爹是想教芸兒用咱家的產業遞消息?”
“芸兒真聰明。雖說現在你有小懶了,但那畢竟只是一隻鳥,是不能保證萬無一失的,準備多一條路子給你,爹爹才更安心。武家的消息據點十分隱秘,各地自有一套方法來辨認和使用,只是季先生行蹤不定,你定是要將全部方法都記下才夠用的。”
若非武馨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還真不能一天之內就把那麼繁雜的一套系統記下來。從這些方法的使用範圍看來,她也大致瞭解了武家的勢力分佈情況,不由得暗暗咂舌:大周皇帝還真安心讓武家在大周繼續混得風生水起啊?要不是這麼多年來她看得出武家上下沒有什麼異心的話,她就要懷疑自己會不會不小心混上個公主噹噹了,不過現在她更擔心的是大周皇帝對武家上下的腦袋有沒有覬覦之心……
一直到暮色四起,武兆翔才完成對武馨芸的抽查檢驗,確認她真的記牢之後,諄諄叮囑道:“我們武氏家大業大,富可敵國,這消息網若是讓有心人抓住一星半點的話,說不定會給武家帶來覆滅之災。今日你記下的東西切不可對第二個人說,就算是你師父季先生也不行!如非必要,最好也別讓他人看出你知道這些據點的存在。”
武馨芸知道父親這是把全家上下的性命都交給了外表年僅八歲的她,當即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個頭:“孩兒定不負父親所囑。”
茶館裡的武馨芸看着門外越來越暗的晚霞,暗暗嘆了口氣,如今想來,早在當年武兆翔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吧?只是她還想不出來自己在其間能起什麼作用。如今還沒出什麼大事,她最好還是靜觀其變,瞎摻合的話說不好還會弄出什麼亂子。
季雲瀚見武馨芸已經開始收拾自己帶的杯碗,對陳濤包飯的行爲謝了又謝,才忙忙告辭,領着身上重新掛滿包裹的武馨芸離開了。
在一茶館詭異目光的“恭送”下,武馨芸無奈地拔腿追着季雲瀚和黃琴的馬尾絕塵而去。
季雲瀚從來不缺錢,銀票大把大把的,這次出門當然也帶了不少。但他好好的銀票不拿,非要兌成現銀,整整裝了八個大包袱,用布包好了不讓人看出銀子的形狀,讓武馨芸一個人全拿着。她兩隻手臂各掛着兩個,背上背兩個,胸前綁兩個,追着季雲瀚那兩匹在沒人煙的地方發足狂奔、有人出沒了就刻意壓低速度的寶馬良駒,負重狂奔。
小半個月下來,一行三人愣是跑過了一般人一個月才走完的路程,武馨芸的體力和輕功水平更是愈發見漲,的確比在低谷裡練上三個月還管用。在人前放置包裹的時候,武馨芸都輕拿輕放,根本看不出來裡面裝的是沉甸甸的銀子,別人最多以爲包袱不重,只是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自己騎馬不說,還讓一小孩跑着拿包袱。
武馨芸對這種近乎虐待的鍛鍊方式毫無怨言,只是剛開始的那幾天每回停下休息的時候都跟脫了形似的,用了季雲瀚不少驅除疲勞、恢復精力的好藥。
從茶館出來,三人便直奔水雲都而去,中途只稍微休息了一次,好歹在午夜之前趕到了緊閉的城門外。三人懶得大半夜的翻牆進城找住所,便在城外的林子裡歇了一晚,第二天城門一開便牽着馬悠悠進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