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厲祖上並非江州人,在他祖父那一代才遷居到水雲都城外,以打漁爲生。孫厲九歲時被路過的赤劍派長老看中,收爲門下徒,自此離家習武,三年才能回家一次。十八歲回來的那天,他回到熟悉的江邊,卻發現自家的院子早已成爲燒焦的廢墟,家人也已不知去向。
四處打聽才知道,兩年前遊江至此的太守大公子看中了他十四歲的妹妹,當即強搶回府,還將爺爺打得臥牀不起,又指使衙役打傷捕魚回來得知此事後前去討回女兒的父親。爺爺畢竟年紀大了,幾天後便撒手西去,悲憤的父母親不依不饒非要討個說法,卻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被大火燒死在屋子裡。
關於那場大火,官方說法是竈臺失火,可是孫厲怎會相信一向嚴謹的父親和賢惠的母親會犯下這種錯誤?他強忍憤恨,隱瞞身份潛入姚府當侍衛,想救出被擄走的妹妹,卻好不容易纔打探到當年妹妹被搶來沒到一個月便已香消玉殞,而府裡有類似遭遇的少女不勝其數……
孫厲狠下決心,要這些喪盡天良的姚家人受到應得的報應。只是,他摸索了很久以後才發現,姚府的水深的很。他憑自己出衆的武藝,在三年裡也只能混上外聘侍衛的小頭目,離姚平的罪證還遠得很。但武馨芸的出現給了他希望,並且真的幫他報了壓在身上的不共戴天之仇。
現在武馨芸告訴他,不需要的東西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心上若是再也沒有東西了……又當如何?
孫厲黯淡了眼神,道:“若全沒有了在乎的事,人活着又是爲什麼呢?”
多多木在太守府裡常受委屈,多得孫厲暗中照顧纔好過一點,此時見他一副生無所戀的樣子,心焦不已,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只得求助地看着武馨芸。
武馨芸眨眨眼,臉上也帶了些許沉重,低聲道:“二位兄臺,若是李孟雲有一天消失了,你們會如何?”
孫厲聞言,不由得暫時拋下自己的悲情,大驚道:“李兄弟何出此言?”
多多木更着急了:“李大哥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有什麼難事一定要告訴多多木,我和我阿爹都一定盡力幫忙的!”說話間就開始使勁盯着武馨芸的臉看,試圖看出她是不是有什麼隱毒或者絕症。
在翻看密信時,武馨芸發現了謙王要利用身處國境邊緣的蠱鈴族作亂的計劃。和蠱鈴族硬碰硬是很不明智的做法,爲了能和蠱鈴族攀上交情,以便從內部控制蠱鈴族,謙王設計了施與多多木的父親——藍鈴族長老琪雅塔的恩惠。
若是謙王的計劃成功,蠱鈴族將會被分成幾塊來逐一蠶食勢力,不但會被外人奪走自古傳承的蠱毒密術,還會面臨被滅族的結局。事實上謙王的計劃進展得很好,成功把琪雅塔拖在水雲都,蠱鈴族五個部落之間也已經有了前所未有的隔閡。
琪雅塔從武馨芸那裡得知謙王的陰謀,早就修書回族裡警告,但還是要親自回去處理危機,所以他一擺脫謀**犯的嫌疑就要帶着多多木離開,今日便是讓多多木來告別的。
武馨芸起身站到窗邊,背對着他們,聲音裡帶着些許顫意:“李孟雲消失後……你們若是發現我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會不會記恨我?”
孫厲皺着眉頭隨之站起:“你幫我報了大仇,此生已是無以爲報,又何談記恨?”
多多木也忙忙搖頭:“阿爹說,若不是你發現了謙王和姚平的陰謀,我們蠱鈴族怕是要被滅族的。你是我們族的大恩人,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的,怎麼會對不起我呢?”
武馨芸險些噴笑出聲,就算把這娃賣了也可以麼?長呼一口氣,她擡頭一笑,眉眼間盡是感慨和欣慰:“如此,李孟雲可以消失而無憾了。”說完竟然跳窗就走。
孫厲和多多木驚呼着伸手去拉,卻都差那麼一點沒拉到,還被她彈袖揮出的一股氣勁震退一步。無奈地看着她瀟灑而“悲壯”的背影消失在人羣裡,耳中只餘她辨不出情緒的一句話。
“不必再找我了,若是有心,你們可以去找潮城武家四小姐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什麼事。”
二人面面相覷,多多木猶豫着問道:“李大哥說的……可是最近風頭很盛的那位……據說是白雲清風小徒弟的武小姐?”
孫厲長出一口氣,眸中好似多了些什麼東西。他看着一臉無措的多多木,道:“應該就是她。阿木,你就先和琪雅塔長老安心回去吧,我左右沒別的事,找那位武小姐的事就交給我了。等我找到李兄,一定給你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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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到除夕夜,季雲瀚便帶着黃琴和武馨芸在程昕乾的叫罵聲中絕塵而去。
武馨芸問他爲什麼不留下來過年,他只不屑地撇嘴道:“他們家大業大的,你沒看見這麼幾天就有那麼多人擠過來了?一個兩個見了咱們還傲氣得很,活像咱欠他們房錢似的。再說了,他們過個年儀式多到不行,我留在那裡幹嘛?聽着都煩死人!”
武馨芸表達了鄙視之情:他們不長眼又不影響咱吃喝,也沒要咱去參加儀式,你有什麼好煩的?她終究沒違逆師傅的決定,帶着滿腹不能見識水雲都雪雲節的怨念,騎上張全福“孝敬”上來的好馬一匹,屁顛顛跟在奔星和馳月後面戀戀不捨出了水雲都城門。
在季雲瀚一行人之後,一輛樸素的馬車緩緩駛出。
“站住,車裡是什麼人?”守門士兵攔下馬車,爲了防止謙王餘孽趁着年關搗亂,這段時間查人查得挺嚴。
趕車的是個中年男子,忙跳下車來,恭敬道:“兵爺辛苦了,這是我家老爺子,臨到年關了我們爺倆正要趕回涼水鎮去呢。”說着就打起簾子,車裡果然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蔫蔫地垂着頭沒什麼精神,察覺那士兵打量他,也只是掀着眼皮輕輕點了一下頭。
中年人賠笑道:“我家老爺子這幾天身體有點不太好,人老了就想回老家過年,小的拗不過,才趕着這時候送他回去……”說着就往那士兵手裡塞了個小荷包,“兵爺您看,這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能出城了吧?還得趕路呢……”
見另外兩個繞到車後檢查的士兵也示意沒事,這士兵雖然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卻還是揮手放行了。
遠離城門,中年人把車趕到了人少的路段,才低聲問道:“主子,您還好吧?”
車裡的老人靠在坐墊上,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哪裡還有頹然虛弱的樣子?他撈起自己的白髮,在指尖揉捏着,眸色深沉如海:“沒事,加快速度吧。”
“是。”
這老人正是易容喬裝的李堯旼。他臉上和手上的皺紋斑點是易容的效果,那滿頭白髮卻是真實的——就在出逃的那一天,一夜白頭!
李堯旼原名南雲曉文,李是母姓,而最疼愛他的母妃已經在天牢裡隨着父王自盡身亡了。失去了謙王世子的身份,他現在只能用“李堯旼”這個名字繼續活下去。
活下去……李堯旼捏緊了拳頭,他不會讓毀了他一切的人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若干天后,在山裡轉了一大圈的季雲瀚等人重新回到官道上時,武馨芸看着前面剛剛走過的一輛馬車歪頭嘟囔:“這車看着真眼熟……話說師傅,我們接下來就是這樣時不時鑽進山裡找吃找玩麼?下一站要去哪裡啊?”
季雲瀚捏着鬍鬚笑道:“你師傅我還惦記着找人算賬呢,我們到無爲山莊給他們找熱鬧添麻煩去!只是這一路上好玩的東西也不少,爲師先帶你走着見識見識。”
武馨芸眼珠一轉:“所以其實師傅和師孃一起消失的時候就是到這些地方玩去了麼?那我出師以後要找人可就知道往哪找了~!”
黃琴嗔她一眼,道:“這就想着要離開師傅師孃了?可憐我還想着找什麼藉口多留你幾年呢!”她修爲已經超過了趙彥城和沈清蓉出師時候的水平,按理來說的確是該進行出師試煉了。但她有着彌世之女的身份,對司者又是那麼排斥,怎能放任她離開身邊?
武馨芸笑嘻嘻:“我這不是怕一直賴在你們身邊,師兄和師姐會吃醋麼?到時候他們來找我麻煩,我可招架不住。“
黃琴笑道:“你是小師妹,他們護你都來不及,怎麼會吃你的醋?你大師兄現在還在你家住着呢,還不是爲了讓你安心?”
武馨芸撇嘴:“大師兄?怕不是看上了我三哥的天分,留在那裡教徒了吧?”
武馨芸雖然沒見過趙彥城,卻也聽說過一些他的事。她這大師兄看着冷冷淡淡的樣子,其實是個極重情熱心的人——他要是和你看對眼了,是巴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塞給你的。當然,能讓他看對眼的人並不多。
“你那三哥若是拜城兒爲師,你這輩分可就又亂套了!”季雲瀚哈哈大笑,一邊揮袖甩了兩道氣拍上她們的馬臀,一邊抖着繮繩加快自己的速度:“咱們還是快點吧,到前面鎮子洗個熱水澡去!”
奔星和馳月默契十足地撒蹄狂奔,而武馨芸的坐騎卻被驚了一跳,不斷在原地轉圈——它還不適應內力抽在身上的感覺。
季雲瀚長笑而去,身後是武馨芸的呱呱大叫:“哇!!又來!!師傅你不能這樣欺負我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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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落凡嶺,說是嶺,其實是平地拔起的三座高山。三峰突兀,仿若從天而降落在平原上,故名“落凡”,與領主無爲山莊的鎮莊功法《落凡塵》相得益彰。
武馨芸老遠就看見了那雲霧繚繞的山峰,忍不住嘆道:“無爲山莊果然夠霸氣,能獨佔這樣的山頭,不愧爲武林之王。”
季雲瀚慨然道:“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佔山多久,他們的莊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早晚得讓人奪去這個地盤。”
無爲山莊,傳承兩百多年的武林世家,乃是武林三大巨頭之一。兩百多年前無爲山莊建莊始祖孔鴻德意外得到了失傳百年的無上心法《落凡塵》,一時名動武林,創建無爲山莊後佔據武林盟主之位長達七十年。其後武林式微,取消武林盟主,代之以武林排行榜,無爲山莊也從沒落過榜首,並能在前十名佔有不少位置。直到五十多年前。
那一年的的武林大會,無爲山莊在衆門派面前狠狠丟了一次臉。卻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季雲瀚也跑去武林大會湊熱鬧,圍觀排榜爭位的比武。無爲山莊派出的種子選手名喚孔凌雲,是無爲山莊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習武天才,修煉的《落凡塵》已有小成,在江湖上鮮有敵手,輕易就打到了十強。壞就壞在孔凌雲自恃天才、傲氣凌人,時不時出口羞辱被他打敗的人。
別人礙於無爲山莊的名頭,不敢對他怎麼樣,可是同樣年輕氣盛的季雲瀚卻看不過去,跳上臺說要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季雲瀚無門無派,在武林也從未聞其名,孔凌雲當然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對他又是一番羞辱。
當時的季雲瀚哪能吞下這口氣,和孔凌雲立下賭約,輸者從此以後凡見到贏者就要喊一聲“爺爺”。那一戰足足打了三百回合,以孔凌雲被一腳踢下擂臺告終,也是這一戰讓默默無聞的季雲瀚之名響徹武林。季雲瀚受了孔凌雲咬牙切齒的一聲“爺爺”後揮揮衣袖飄然而去,而孔凌雲因爲這意外的挫折,在之後的比武中大失水準,無爲山莊就此失去了榜首之位,直到現在也沒能奪回來。
孔凌雲因此被當時的莊主禁足,潛心在山頂修煉,誓要打敗季雲瀚一洗前恥,可惜那之後一年一次找季雲瀚鬥武,總是會輸上那麼一兩招。因爲一直沒有打贏,孔凌雲甚至推辭了莊主之位,只着了魔一樣的拼命修煉。如此過了三十年,挑戰了三十次,孔凌雲始終沒有贏過。第三十一年,他沒有再出現。
孔凌雲當時把莊主之位讓給了弟弟孔凌風,孔非耀就是孔凌風的孫子,是個堪比當年孔凌雲的習武天才,孔凌雲把他自小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就爲了有一天能讓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徒孫狠狠打敗季雲瀚的傳人。
聽了這段往事,武馨芸恍然大悟,怪不得孔非耀那麼極品,原來是從小教出來的。無爲山莊的未來果然堪憂,所以當她看到從山腳綿延向上、浩浩蕩蕩、氣勢恢宏的白牆黑瓦建築羣時,心中的感慨更勝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