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樓二樓臨窗雅座上,坐着三個氣質迥異的男子,三股矛盾的氣場混合在一起,卻有一種很奇特的吸引力。當這三人中又加入一個帶着新氣息的美少年時,這二樓裡所有人都開始有意無意往這一桌瞟。
易容後的武天琪樣貌普通,但他周身溫文儒雅的氣度是平凡的外表掩蓋不住的,言行間透出的穩重優雅也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穆文迪眉眼間年紀不大,卻蓄着一臉的絡腮短鬚,晚上光線暗的時候乍一看還真有一股子山賊強盜的兇悍,但其實他把鬍子打理得很是乾淨齊整,白天看來並不邋遢。絡腮鬍襯着他壯碩的身型,反倒有一種天下捨我其誰的氣勢,加上他言語風趣而有禮,更像是個有着將士皮囊的說書先生。
孔非耀青年俊朗,卻是不成熟的少年心性。頂着成熟的外表卻不時表現出涉世未深的稚嫩,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反感,反倒惹人羨慕和喜愛他的天真單純。
而後到的武馨芸,易容成孟雲後也是五官硬朗、英挺俊雅。他年紀在四人中最小,氣勢上卻不輸陣,美少年英氣飛揚,富貴之態畢現。偏他教養極好,一舉一動並無囂張跋扈之意,更顯得他的謙遜平和難能可貴。且他年紀小小就表現得談吐有度、舉止大方,在爲人處世方面比年長的孔非耀高了不止一等,就讓人不由得生出“此子大能,前途不可限量”之感。
這四人隨便哪個挑出來都是萬衆挑一的人中龍鳳,偏湊在一起坐在這區區雅座上談笑風生,惹得不少原本只是來吃頓飯就走的人愣是留下來喝茶閒坐,只爲多觀摩觀摩這難得的境況——這可是平日難見的上流人士之間的交談,就算隨便聽到點什麼也能長些見識吧?
伴着好酒好菜,這一桌的話題從天南扯到海北。期間給他們斟酒的小二突然手軟,打翻過一次酒壺,酒水灑了一地,還濺了孔非耀一身,遞上來擦拭的毛巾又不知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讓他的手指開始過敏,發紅發癢。
武馨芸面上一副關切的樣子,喝退那小二,心中卻是大呼痛快。
酒壺經過她的手,便在酒中混了浮味散。潛香粉和浮味散是武馨芸特製的一對藥粉,浮味散遇到潛香粉,就能激發潛香粉特殊的香味,在座的只有武馨芸能從酒味的掩蓋下將這種味道分辨出來。
她從小二手裡搶過毛巾遞給孔非耀,便在毛巾上沾了玉豆胚粉。玉豆漆是玉豆樹分泌的樹脂,無色無味無毒,沾上了卻極難清洗徹底;玉豆胚粉由玉豆胚芽乾製而成,也是無毒之物,但二者相遇就會變成極強的過敏源,一旦沾上就只能等其自然消退,最短也需七日時光。
已經用浮味散確定了孔非耀就是跟蹤偷窺她的人,她當然不會客氣,不找他**煩,小折騰一下還是必須的。武馨芸下藥放毒的功夫融合了季雲瀚和黃琴的兩方真傳,除了自家師傅和師孃,她真不知道還有誰能看出來是她做的手腳。
忽略那些小插曲,飯桌上四人就各自闖蕩天下的經歷和見識進行了親切的交流,達成了“行走江湖朋友多了路好走”的共識。武天琪正待提出讓武馨芸加入結拜隊伍的重要協議,卻被孔非耀暗暗止住了。
“孟兄弟見聞廣博,不知有沒有聽說過十幾年前就消聲匿跡的千幻仙子?”孔非耀這一問,讓武天琪和穆文迪的神色都隱有無奈。
看來孔非耀已經告訴過他們武馨芸易容的事了,言笑晏晏聊了這麼久才發難,他估計是被哥哥們叮囑過不可失禮,但他最終還是沒忍住要追究。
武馨芸聽得他問黃琴,雖然不喜他跟蹤自己,卻也忍不住心贊他有眼光。武天琪的易容在江湖上也算上等,仔細看卻還是能看出端倪,而武馨芸的易容卻是毫無痕跡。易容能做到這個地步,十有八/九與江湖易容第一宗師——千幻仙子脫不開干係。
語氣中自然帶上景仰,武馨芸笑道:“當然聽說過的,現在說書的偶爾還會說上一段當年‘風起雲千幻’的傳奇呢!白雲清風與千幻仙子當真是舉世無雙的神仙眷侶,雙雙隱世幾十年,風頭卻依然不減。只是不知他夫妻二人現下隱於何處……”她可沒說謊,她真不知道那兩人現在躲在哪裡逍遙。
孔非耀見她神情不似作假,也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這人真不認識季雲瀚和黃琴?但同時身懷《飄絮飛花》和如此高超的易容術,除了有那二人的指導,實在難作他想。
想起昨晚跟蹤這個孟雲,孔非耀絲毫不敢輕敵,等到他氣息入定了才小心開窗窺探,不曾想卻看到那番光景。孔非耀臉上飄過一絲紅暈,他長那麼大還從沒見過別人的裸/體,雖然同爲男子,就算不是一絲不掛,卻也足夠讓他羞窘……
手上的痛癢讓孔非耀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指上就算有薄繭的地方也開始長出細密的小疹子。想到那毛巾正是從那孟雲手中接過來的,他手上的症狀八成就是孟雲做的手腳。若這孟雲是季雲瀚的傳人,繼承了季雲瀚的藥毒之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心下愈發肯定,孔非耀只當這孟雲演戲的功力深厚,想到有其師必有其徒,他對季雲瀚師徒愈發鄙夷,只想狠狠教訓這裝模作樣的小子一頓。只是這孟雲十分老道圓滑,他一點把柄也沒抓住,有兩位結義兄長在,他無根無據的,若是貿然翻臉只怕會讓兩位兄長以爲他無理取鬧、惹是生非,對他心生嫌隙。
武天琪見孔非耀臉色幾番變換,心知他還在糾結孟雲隱瞞身份樣貌的事。但人在江湖,他們又只是萍水相逢,憑什麼要人家坦誠相告?若是孔非耀一直不肯放下敵對心,他要拉攏孟雲就不甚方便了。
恍然想起孔非耀之前說過的仇家,武天琪再聯繫剛纔孔非耀明裡暗裡打探的……他懷疑孟雲是千幻仙子或者白雲清風的傳人?千幻仙子和季先生是夫妻,難道他的仇家是季先生?!小妹芸兒正是拜在季先生門下,若這孟雲是季先生的徒弟,那他們……
雲?芸?武天琪想到這裡,不由得心中存疑,看向那孟雲的眼光中也多了幾分探尋。只是從外表上看,他竟是一點芸兒的樣子都沒有,言行舉止也毫無女氣,氣勢風度也與芸兒迥異。不過他已有五年未見小妹,多年來只有隻言片語的來往,也不知如今的她究竟如何。
武天琪看不出什麼來,又想到若這孟雲真是芸兒所扮,又怎麼會認不出他來?雖然他改動了原來的樣貌,孟雲有更高明的易容術,又怎麼會識不破?雖然他還未向孟雲坦白身份,但在他面前並無刻意遮掩自己的言行氣質,就算時隔五年,聰敏的小妹也不會忘記自己大哥的感覺纔對。
穆文迪見那孟雲一句笑語落下,武天琪和孔非耀的神態都愈發不正常,而孟雲還是一臉的坦蕩欽慕,似是沒看到兩人的異狀。暗歎一口氣,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兩人到底在糾結什麼,本就是爲了暫時躲開那些心機爭鬥才爭取到陪心思單純的孔非耀出來這一趟的機會,他可不想再陷進什麼恩怨糾纏之中。
如今這情形,再沉默多一瞬也只是徒增尷尬,穆文迪忽視兩位兄弟的不對勁,笑着接口:“說起那場戰,我家也有長輩曾經參與。雖然長輩們當年敗在白雲清風手下,卻也對他的氣度和修爲歎服不已,至今仍會以此事激勵我們小輩。”
有穆文迪救場,桌上的氣氛終於正常起來,除了演技最差的孔非耀有點彆扭,幾人繼續侃天說地,一派祥和。
又聊了半天,武天琪終於把結義之意提出來。穆文迪無所謂,孔非耀雖然有點不樂意,卻也沒反對,沒想到武馨芸卻不以爲然,只一句“甚喜交友,卻不耐拘泥名義”就輕飄飄揭過不提了。
開玩笑,武馨芸能同意麼?雖然她很欣賞穆文迪,但是和自己親大哥義結金蘭?與一個對自己有敵意的人拜把子? 她可不想一直頂着“孟雲”的身份和他們打交道。她想知道的消息已經弄到手了,也暫時放下了對武天琪的擔憂,“孟雲”此人還是從此相忘於江湖比較好。
被拒絕了,武天琪也不惱,只笑嘆一句“孟兄弟果然豁達無羈”,便岔開了話題。
武馨芸昨夜一番勞累尚未全然恢復,今日又與他們應對許久,早就身心俱疲,此刻只漫不經心望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船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腦裡盤算着什麼時候能說出告辭的話來。
九香樓門前就是河道,大小船隻往來不斷,時不時還有船靠上九香樓門前的碼頭,送人送貨上岸。
武馨芸忽而眸光一凜,臉色稍沉,回頭對依舊聊得開心的兄弟三人歉然抱拳道:“三位大哥,在下突然有急事,先告辭了,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藉口什麼的不用找了,措辭什麼的無所謂了,現在她真的急着走。
孔非耀下意識往窗外看去,只見外面藍布標的客租船、灰褐布標的小貨運船、紅間黑布標的巡邏艇、掛着各種圖標的私家船穿梭不息,門前的岸上也是人來人往,倒不知是看到了什麼能讓武馨芸變色。
武天琪好脾氣地笑道:“既然如此,孟兄弟你先忙吧。我們有緣再把酒言歡,下次可不能如此倉促了。”
穆文迪也沒有介意的樣子:“嗯,你剛纔說的,不結拜也是好兄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別跟兄弟客氣,儘管來找我,我必盡微薄之力。”
武馨芸笑笑,草草一禮便匆匆走了。三人在樓上看她出了門卻不上船,沿着堤岸急急往一個方向奔去,幾息間便消失在拐角處。
孔非耀見武天琪望着武馨芸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要不我跟上去看看?”
武天琪還沒說話,穆文迪就笑了:“三弟啊,我看你和孟兄弟有點不對付,你跟上去是要下絆子麼?”
孔非耀臉色微紅:“二哥說的哪裡話,我這不是見大哥擔心嘛……”
武天琪看着孔非耀,神色肅穆,低聲問道:“三弟,你這是初次下山,不會是你自己惹的恩怨,難道是無爲山莊和孟雲的師門有怨?”
“就知道瞞不過大哥……”孔非耀赧然,“我懷疑這孟雲與我師祖的仇家有關,所以才諸多試探。”
穆文迪愕然:“凌雲師祖的仇家?能算得上對頭的不就是白雲清風季……”
見孔非耀點頭,武天琪心中一凜,暗道果然,有心勸他,卻也知道江湖上的恩怨外人不好插手,想了想,才道:“據我所知,白雲清風爲人不拘世俗、灑脫不羈,備受江湖人推崇,並不是什麼奸惡之流……那孟雲看來還是個心懷坦蕩的不俗之人,倒也值得相交。”
孔非耀哼哼:“心懷坦蕩?坦蕩又怎麼會一直遮遮掩掩的,連真面目都不敢露出來。”
武天琪苦笑:“三弟這是把我也罵進去了。”
“這……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哥怎麼會和他一樣呢。”
穆文迪拍了拍孔非耀肩膀:“三弟啊,你也知道江湖兇險,季先生的門下是何等身份,出來行走江湖卻隱瞞那樣的身份豈不是少了許多方便?若孟兄弟真是季先生的門下,就憑這點,二哥我倒是要佩服他的。再說了,我們與他只是萍水相逢,我們沒對他如何坦白身份,大哥更是也帶着易容,又怎麼能苛責他有所隱瞞呢?”
孔非耀張口欲言,又被穆文迪擡手止住:“更何況,據我所知,凌雲師祖與季先生只有切磋之誼,並無什麼深仇大恨,你這趟下山若是真找了季先生門下的麻煩,回去被你師祖知道了,豈不是要怪罪於你?”
武天琪又加一句:“就算前輩們之間有恩怨,遷怒小輩也非君子所爲。三弟,你說是不是?”
孔非耀終究沒再說什麼,悶悶道:“知道了。”
已經走遠了的武馨芸並沒有聽到那兄弟三人的悄聲密語,她沿着堤岸急追,沒路走了就找一個偏僻的角落悄悄躍上屋頂,俯着身子小心跟蹤着在河裡迅敏前行的一艘不算很大的私家篷船。
船篷上掛着嚴實的簾子,看不到裡面坐了什麼人,但篷外站着的一個彪形大漢武馨芸卻認識,正是先前在驛站茶館裡說武家壞話的永安鏢局王威王鏢頭。和王威站在一起的兩個家丁也看着眼熟,下意識追出門後武馨芸纔想起來,那兩個家丁一年多前曾跟在一個前往西壩村求醫的人身邊。這兩個家丁在船上,那麼船篷裡坐着的人就很可能是當年求醫的人了。
那人自稱“李堯旼”,身中數中慢性毒,還是武馨芸和沈清蓉治好了他。能同時帶着那麼多種麻煩的毒,他的身份想必不簡單,但她們本着醫者的原則,只管治病而不曾追究病人的身份。
那日茶館裡王威對陳濤說的話中透露出他應該是知曉一些內情的,現在這李堯旼和王威在一處,而王威明顯處於下屬的位置,那麼李堯旼在武家面臨的危機中又會是什麼地位和作用?
武馨芸按捺住心中的急躁,現在武家長子武天琪也在水雲都,可不能讓大哥泄露了身份惹來殺身之禍。現在她知道了一些線索,順藤摸瓜說不定能知曉多一些陰謀內情,也好及時作出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