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五天過去了,結束了上午的會見,武馨芸被安置在牀上睡午覺。待到瓏娘輕輕的鼾聲響起,武馨芸睜開眼睛,躡手躡腳爬下了牀。
兩天前她被允許出門,由瓏娘抱着在各個院子間串門,免不得路過那個引河水造就的巨大的荷花池——武馨芸落水的地方。她本來想好好看看落水點,不知會不會有什麼線索,可惜瓏娘見她死盯着荷花池看,怕她又想起那天的事被嚇到,硬是把她的頭轉向另一邊,匆匆走過去了。
看了看趴在桌上睡着了的瓏娘,這幾天爲了她,她們都累壞了。雖然她這樣偷溜出去可能會讓瓏娘被責備,但是……只能說對不起了,她儘快回來。
武馨芸住的院子叫“馨園”,小廚房與廂房隔了一個花圃,花圃旁邊幾顆光滑的大石頭讓人看了就有躺上去的衝動,院角一棵高大的桂花樹靜靜地佇立着。循着記憶出了馨園,一路躲着來往的丫鬟小廝,在偌大的園子裡拐了好幾個彎,過了好幾道半月門,纔看見前方一個綠柳環繞的活水大湖反射着燦爛的陽光,那湖面被一條彎曲的木棧分開兩大小半,小的一半荷葉密佈,大的一半水面清可鑑人。木棧中間有一烏木亭子,亭上掛了個寫着“漣水亭”的木匾。
雖說知道是在這個大湖種了荷花的一邊落水,卻不知道具體是在哪點掉下去。這荷花池那麼大……武馨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找到這裡來已經花了不少時間,過不多久瓏娘就會發現自己不在了。無法,只好先走上一圈看看吧。
隱隱傳來說話聲,武馨芸急忙躲到湖邊一塊大石頭後面,靜息屏氣。
“……有琪兒在那裡,過兩天再看吧。” 是一個威嚴而沉厚的聲音。
“家主,您舟車勞累了兩天,不先去休息一下嗎?” 是一個有點蒼老沙啞的聲音。武馨芸見過這個人,是武宅的老管家劉慎忠。
“芸兒出了這樣的事,我怎麼休息的下?還是先去看看她吧。澈兒怎麼就讓她掉水裡了呢?那些婆子丫鬟都是怎麼做事的!”這威嚴而沉厚的聲音正是屬於武家當代家主武兆翔,也就是武馨芸的父親。
“屬下查過了,只是一場意外,當時乳孃去拿點心,那些小丫鬟在旁邊也沒那麼快的身手,屬下已經罰了她們半年薪水。三少爺被大夫人禁足了三天,也知錯了。夫人少爺們向來疼愛小姐……”
聲音漸漸走遠,正當武馨芸想鬆一口氣時,一聲暴喝差點把她嚇到水裡去:“你們怎麼看人的!還不快去找!”
悄悄探出頭,只見幾個丫鬟小廝正匆忙從武兆翔面前散開,嘴裡還“小姐~小姐~”的喊着。
武兆翔急匆匆從去馨園的方向折返,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老劉你去安排人手找人,找到了立刻書房回報!”
“是,老奴告退。”可憐的老管家只得邁着老腿兒急匆匆離開了。
藏在石頭後面的武馨芸撫額長嘆,她的失蹤貌似引起騷亂了。趁着尋向這邊的丫鬟背對這裡彎腰對着一叢灌木喊,武馨芸邁開小短腿追着武兆翔的方向跑了。一邊撒丫子跑着,一邊慶幸自己穿的軟底小繡花鞋跑起來不帶聲響的,但是這小石子鋪的路真不是一般的硌腳啊!
眼見着武兆翔黑色的衣角閃過前面一個彎,武馨芸一急,腳下一絆,小身板“啪”一聲狠狠撲到石子路上,石頭磕得她眼淚直冒。這小身板實在是太弱了。
“哇——痛啊!!”嚎啕大哭,連日來擔驚受怕的委屈一下子噴涌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武兆翔聽見響動,連忙走回來。只見他的寶貝女兒白色小中衣上沾着若干樹葉草杆,東一塊泥西一塊灰髒兮兮的,露出的小手還有擦傷的痕跡,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哭得他心肝肺都揪到一塊了。
“誒喲我的小芸兒啊!”驚呼着奔去抱起地上可憐的小不點,武兆翔完全失了身爲家主的鎮定,手足無措,只能對着聽到動靜趕來的丫鬟小廝吼:“還不快去請王大夫!”離這裡最近的就是外書房了,武兆翔抱着女兒腳下生風,一邊吩咐一干丫鬟小廝燒水的燒水,找點心的找點心,請大夫的請大夫,也算亂中有序。
等武馨芸哭夠了,漸漸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散發淡淡沉香味堅實的懷抱裡,懷抱的主人把她像抱嬰兒那樣抱着,來回走着輕輕搖着,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一邊放柔了沉厚的嗓音哄道:“乖乖芸兒不哭,爹爹抱不痛不痛,芸兒不哭不哭哦……”
擦掉遮目的眼淚仔細一看,這個中年男人臉上棱角分明,留着魯迅式鬍子,眉間眼角隱隱有了些滄桑,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眼睛裡漸漸有了笑意,線條堅毅的雙脣也因爲含着笑而顯得柔和。“芸兒不哭啦?來讓王大夫瞧瞧傷到哪了好不好?”
睜着紅腫的雙眼往旁邊看去,好傢伙,三位夫人、二少爺、三少爺、王大夫,一屋子的人都在笑眯眯盯着她看呢!三夫人笑中帶憂:“先把芸兒放下來吧,別累着了。”
渾厚的笑聲震動着胸膛:“沒事,快半個月沒見着芸兒了,我多抱抱纔好。來,”轉身坐下,“王大夫來看看吧。”
武馨芸抽噎着,又盯着頭上的那人看,這就是父親麼?嘴巴一扁,眼看又要哭了。武兆翔慌忙又站起來開始晃:“怎麼又哭了啊?爹爹嚇着你了?是爹爹不好,芸兒不哭。”
把臉埋進老爹的懷裡蹭了蹭,小短手儘量夠到脖子,掙了掙便變成了掛在老爹脖子上的姿勢。衆人笑:“看來是想念爹爹了嘛。”
“奴婢看護小姐有失,讓小姐受傷,請老爺夫人責罰。” 略微低沉的嗓音終於找到空隙,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衆人聽見。
回頭一看,瓏娘跪在地上,頭垂着,看不見表情。不用看也知道武兆翔臉沉了,倒是三夫人慾言又止,憂色更甚。趕在武兆翔開口之前,武馨芸突然扭過身子,向瓏娘伸出雙臂,這就是要抱抱的意思了。武兆翔還是一副低氣壓環繞的樣子,她癟着嘴扭頭可憐兮兮看着老爹,這就是要求情的意思了。
“噗嗤”一笑,武兆翔終是無奈點了點一副可憐相的女兒鼻頭:“看你以後還敢到處跑惹麻煩不?行了,下不爲例,都下去吧。王大夫——”
待王大夫把過脈看過摔傷的地方,開了新藥就告退了,書房裡只剩下幾位主子。
武馨芸靜靜坐在武兆翔懷裡,任三夫人輕柔地在摔傷的地方擦藥。耳朵聽着老爹考察兩個哥哥的功課,眼睛四顧,這是一個沒有來過的房間。
房間很大,被一個多寶架隔成內外兩邊,他們所在的外間看着就是待客聊天的佈局,桌椅茶几一樣不漏。裡間兩面是高大的書架,一張大書桌擺在窗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還有幾盆綠油油的小盆栽,甚是可人。
“兆翔,你放心讓琪兒那孩子處理秦州的事麼?這次的麻煩不算小啊。”功課考察完了,先說話的是大夫人陳氏,她看上去三十出頭,一雙鳳眼裡此時三分睿智,三分詢問,三分憂慮,一分不易察覺的淡然,卻絲毫不會讓人感到違和。盤在腦後的圓髻一絲不苟,外套暗藍色暗花窄袖褙子,內着白底藍紋上衫、藍底白紋襦裙,很是端莊穩重。
武兆翔呵呵一笑:“雖然比較棘手,我離開的時候也只剩一些手尾沒有處理了,琪兒這幾年成長很快,留他在那裡我放心。就是,”笑嘻嘻點了一下武馨芸的鼻子,“我把他扔去處理雜事,自己先跑回來看小芸兒,他心裡肯定在偷偷罵我這個狡詐的爹,我要當心他什麼時候給我使絆子了!”
衆人皆笑出聲來,似是看見了武天琪腹誹罵爹的樣子。武馨芸暗暗稱奇,這個家庭裡成員之間的關係似乎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樣?
笑過之後,武天澈垂頭,一副內疚忐忑的樣子:“都是澈兒不好,沒照顧好妹妹,讓爹爹和大哥在外不能安心。”
武兆翔果然沉下臉來,威嚴十足:“知錯就好,你娘禁了你足,我就不再罰你了,但是以後少帶妹妹到那些危險的地方玩,保護好妹妹,聽到沒有?”
武天澈歪垂着頭,白裡透紅的小臉還帶着嬰兒肥,嘟着粉嫩的小嘴,很有些被主人斥責的小狗狗賣萌求饒的模樣。武馨芸很不厚道地笑了出聲。武天澈飛快擡頭瞄了一眼眉開眼笑的妹妹,繼續裝可憐:“是~爹爹,澈兒聽到了,也記住了,多謝爹爹不罰。只是,大哥肯定不會放過我了!”說完飛快轉頭撲進大娘懷裡:“娘!澈兒知錯了!一定要幫澈兒向大哥求情啊!”
這下連武馨芸也真心“咯咯”笑起來。
武天尹走過去拍拍弟弟的肩膀,淡淡笑道:“好了,這麼大個人了還撒嬌,我們都幫你求情還不成?”這孩子,明明才十四歲,卻已經一副老成的樣子,在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只在親人面前纔不顯得過分冷淡。不過看他和老爹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劍眉星目俊俏樣兒,長大後不知要拐走多少少女芳心。
武天澈擡頭看二孃三娘都笑着點頭了,才鬆了一口氣。歪頭想了想,壯着膽子又開口了:“爹爹,讓澈兒習武吧!”
“哦?爲何想習武?”武兆翔看着小兒子,眼裡精光一閃而過。
“澈兒學不來大哥和二哥的沉穩,自覺不是從商的料子。再說生意上有大哥和二哥就夠了,澈兒學武的話,就能保護好大哥、二哥和妹妹,也不會怕那些來劫道的歹人了。”武天澈那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着拳,眼裡透着一股堅定。
武兆翔但笑不語。大夫人看着小兒子,欲言又止,終是微嘆了一口氣,眼裡頗有些欣慰。
倒是二夫人笑着說話了:“澈兒可要想好了,習武很辛苦的,每天都會累得動不了身,四肢粗壯,手上還會長繭子,女孩子會不喜歡的哦?”二夫人吳氏比大夫人稍顯年輕,一雙桃花眼顧盼間風韻盡顯,卻又偏有少女般的清澈與活力。隨意盤起的髮髻上只着一支碧玉桃花簪,上着天青素色窄袖衫,下着素白百褶襦裙,一根淡粉腰帶閒閒垂下,渾身透着隨性的淡雅。只是此時眼裡的調侃讓她平添一份嬌俏。
武天澈聞言愣了愣,轉頭看着父親懷裡的妹妹,小心翼翼問道:“妹妹會不喜歡麼?”
武馨芸樂了,連忙搖頭,弱弱冒了一句:“喜歡。”多日沒開口說話,稚嫩的聲音頗有些沙啞,卻不妨礙衆人因爲她的突然開口又是一番驚喜。
武馨芸在衆人的誘哄下挨個叫了一圈,讓他們確認了自己的確是恢復了說話能力。武兆翔又聽到寶貝女兒糯糯的叫爹爹,樂不可支,當下拍板決定明天就給武天澈找個習武師傅,惹得武天澈抱着妹妹的小臉蛋連啃幾口,說是多虧妹妹自己才能達到目的。
當天夜晚,累了一天的武馨芸卻絲毫沒有睡意。聽着在外間榻上的瓏娘和小蓮已經睡熟,她小心翼翼下了牀,披上小外套,爬上故意放在窗邊的椅子,輕輕推開了一扇窗。清涼的夜風給她混亂的思緒帶來一絲平靜。她抱膝縮在椅子上,擡頭,一彎下弦月正好從雲裡探出頭來。
不可否認,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她很喜歡這裡。這裡有她原來世界沒有的清新空氣,有她夢寐以求的藍天,有和諧完整的家庭,有真心疼她的母親、哥哥,還有——寵她愛她的父親……父親?自己的記憶中,只有三歲前偶爾會出現的那個男人,媽媽說,他是她的父親。面目早已模糊、一切相處情節都已忘卻的父親。
她喜歡這裡的環境,喜歡這裡的人,只是,這些都不屬於她——李萌。她只是不知爲何會來到這裡的一個外來者,而這一切的主人——那個才三歲的小姑娘武馨芸,也不知是不是穿越到了別的地方。
如果是死了……武馨芸死了,武兆翔還有三個兒子,三夫人還有別的家人,或者能再生幾個孩子。可是李萌死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直以來只和她相依爲命的媽媽還有誰能陪伴她……
她無法接受自己是死了纔會穿越到這裡,樂觀地認爲是因爲某種原因和武馨芸互換一下靈魂,這樣,就算自己原來二十歲的身體裡住進了一個三歲的靈魂,媽媽也不是孤單一個人。
她明明只是喝醉了酒睡了一覺,怎麼會死呢?是吧?
笑笑,她樂觀地想着,總會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又會回去了,也許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乖乖睡覺,等着一覺醒來發現媽媽就在身邊。
月光明媚,她自己沒能看到她嘴角的笑有多麼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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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
幽深的石井內,水面漸起波瀾,打碎了月光投在井裡的那副畫面。
撐在井沿那雙男子的手漸漸握緊,蹭起幾粒灰塵,緩緩落入井中。
待那張熟悉的小臉徹底化作瀲灩水光,男子側頭望向一邊,語音似哭若笑:“呵,剛纔你問我的選擇?呵呵……事已至此,我還能選什麼?呵……呵呵……”
他看去的方向,一個飄然欲飛的背影正擡頭望月,縹緲虛無的聲音在微暖的山風中愈加難以捕捉:“選擇……到頭來,誰真能選擇?不過是天意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