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凡嶺下落凡鎮,本是無爲山莊外客來訪和外門弟子下山時的中轉落腳地,兩百年來吸引的人氣越來越多,竟自發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鎮子。鎮子從山下向上擴張,爲了表示對無爲山莊的崇敬,擴到距離半山的山莊山門三裡地便止住了。
三人牽着馬慢慢穿過落凡鎮,只見路邊花草繁茂,道道山泉順着沿路修建的水渠潺潺流下,偶有幾片菜葉飄過,被嬉鬧的孩童撈起玩耍。街上時不時還能看到帶着佩劍的山莊弟子在充當衙門巡兵的角色巡邏,想來這裡的治安也是很好的。鎮上過年的喜慶還沒完全褪去,人來人往一派繁榮,卻又無處不透着安寧平和的氣息。
武馨芸嘆道:“且不管無爲山莊是真仁義還是假道德,但看這鎮上的光景,也還是有可敬之處的。”
季雲瀚解釋道:“這裡怎麼說都是無爲山莊的地盤,他們自然是要好好經營的,但落凡鎮能有現在的樣子還得歸功於上任莊主。”
黃琴也附和道:“沒錯,四十多年前我來的時候,這裡可混亂得緊,真是江湖上三教九流什麼人都聚在這裡。直到二十多年前上一任莊主孔亦崎繼位,花了好大力氣整頓一番,還定下死規矩讓人不敢再輕易搗亂。他是難得的仁義之主,只可惜命短了點,教出來的兒子也沒多大出息。”
三人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出了鎮子便騎上馬順着山路往無爲山莊行去。
過了正月十五,年頭那陣子的來訪熱潮已經退去,無爲山莊石門牌坊前的十二個守門弟子也換回了剛進莊的新人。遠遠瞧見有三個人騎着三馬慢慢行來,守門弟子們忙站好準備迎客,可當來人走到近處時,有幾個人的身形立馬鬆懈下來,臉上也帶了不屑的神色。
正在走過來的三人中,當頭的是一對看上去年紀有五十好幾的中年男女,都是最不起眼的鄉下農民臉,更別提身上土不啦嘰還髒兮兮的麻布衣服了。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個看起來相對乾淨一些的大衆臉少年,可他蔫蔫兒的神色也讓人看得極不順眼。他們騎着的三匹雜毛馬,也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怕不是把家裡幹農活的馬兒給牽出來了?
輪到今日守門的這組弟子,有一半是靠莊裡內門執事的關係新進的莊,他們自認身份不比一般,卻還是被遣來這裡當門童,心裡本就存了氣,待見到那三人竟然一路騎着馬踏上山門前鋪的青石地板時,其中一人更是火氣十足地怒喝起來:“哪裡來的土包子!不懂規矩嗎?還不快快下馬!”
前面兩個大人當沒聽到似的繼續慢慢前進,而後面的那少年馭馬一溜兒小跑到前面來,死氣沉沉的臉上貌似有了點生氣:“要下馬?這位大哥告訴我是什麼規矩呀?”
江湖上有不成文的默契:一般在大門大派的山門前能不下馬步行的只有門派內地位非凡的人,或者在江湖上有着重要地位的高層人員,否則便可視爲是故意來踢館踩場的。
來訪的人爲了表示對無爲山莊的敬意,來到莊前青石板路的時候便會下馬步行過來,但其實說起來,這並不能算是什麼必須遵守的規矩。
那弟子見他們非但不理會他的警告,反倒騎馬騎得更歡了,怒哼一聲,縱身躍去伸手就往少年肩膀抓去。少年見他撲過來,驚叫一聲連滾帶爬翻身下馬,慌亂間手一甩,好死不死剛好拍中那弟子的臉,“啪”一聲響格外清脆。
扮成少年的武馨芸硬憋着笑,臉上扭曲而驚慌地連連擺手向後退:“對……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故意的!
那弟子只覺臉上火辣辣地痛,一摸都快腫起來了,怒吼一聲便更兇猛地撲了過去。別的守門弟子見那少年一邊尖叫一邊狼狽地躲閃,竟然每次都能險險躲過同伴的手,心裡不由得升起奇怪的感覺來。
“林師弟,還不快住手!”
出聲喝止的是這一組人的組長,他可不是走後門進的山莊,能混上組長全憑本事,一段時間的“**”後,那六個靠關係進來的嫩菜就算心高氣傲也不敢不聽他的話。
所以那林姓弟子只得恨恨地收回手,捂着半邊臉退回同伴身邊,目露兇光咬牙切齒道:“方師兄,一定要好好教訓那臭小子!”
方組長聞言,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轉身對已經來到近前的神秘三人抱拳道:“方纔師弟多有失禮,請三位恕罪。不知三位來我無爲山莊有何貴幹?”
嫩菜們沒眼力,他可不是瞎的。方纔林師弟衝出去時他的確是沒來得及拉住,但後來也存了試探的心,至少也要看看這些人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那少年看上去躲得狼狽,但他腳下的步法看似雜亂,實則極爲玄妙,人家恐怕是在逗林師弟玩呢!再說那三匹馬,雖然毛色雜亂,可除了垂下的腦袋,體格步伐都十分矯健,面對近在眼前的打鬥不驚不亂,恐怕也非凡品。他們若是再失禮下去,真把人惹毛了可就絕對是引禍上身了。
這時候季雲瀚才轉轉眼珠子看向這羣守門弟子。他坐在馬上斜眼俯視着,披着村漢的外表,那不可一世的氣焰也絲毫沒有減弱,竟壓得那十二人心驚膽顫差點連氣都喘不上來。
就在弟子們已經忍不住覺得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季雲瀚悠悠開口道:“總算有個懂事的了,還不錯,沒讓我太失望。你——”他指着方組長,“帶我們進莊去。你……”他手一轉指向那林姓弟子,“把這東西給你家莊主帶去。”說罷將一塊黑牌投入他的懷裡,竟將他生生震退三步。
林姓弟子低頭一看,乖乖,居然是玄玉翅令!玄玉翅令可是無爲山莊的超級貴賓卡!誰要是拿着這玄玉翅令找無爲山莊的弟子要求幫忙,一般來說可是不能拒絕的呀!他腦袋裡一陣眩暈,連禮都忘了行,轉頭就跑。現在他唯有祈禱這三個人不是什麼大人物,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偷來的令牌。若是真的超級貴賓,他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進了莊門,三人跟在方組長後面慢慢走着,一邊瀏覽莊內景色,一邊交頭接耳。
武馨芸:“師傅,你昨天到那個旮旯去就是爲了找那塊令牌麼?”
季雲瀚:“是啊,要不然呢?難道我還得隨身帶着那玩意兒?太礙事了!就扔在那裡,要用的時候拿出來就是了。”
黃琴:“你師父的東西藏得到處都是,這些門派的牌子什麼的一般就藏在門派附近的地方,你需要用了去找找就行。”
武馨芸:“哇,這樣都行?那要是被別人找到了怎麼辦?弄丟了會不會很麻煩?”
季雲瀚:“嗤,爲師藏東西的地方,有那麼好找麼?找到了有那麼好拿麼?也就是你,你師兄師姐都不知道我放在哪裡呢!”
武馨芸:“哇,那這些豈不是我的秘密財產了?哪天我缺錢了拿去賣掉師兄師姐也不知道!”
黃琴:“怎麼就成了你的財產了?你師孃我還在呢,要賣也是我先賣!”
季雲瀚:“你們……!你這個逆徒!師傅的東西也敢拿去賣?!再說了,你會缺錢麼?”
武馨芸:“呃,對哦,我不缺錢!啊哈哈哈哈……”
身後三人笑作一團,前面領路的方組長卻聽得冷汗直冒,大冬天裡背上的衣服都快汗透了。若這三人說的都是真的……今日這番不可思議的遭遇,於他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另一邊,莊主孔非銘看到那枚玄玉翅令後,二話不說立馬放下手中的事務,帶着一屋子的執事呼啦啦就往貴賓廳去。別人也許不知道,但他可是清楚得很,玄玉翅令一共就放出去五枚,每一枚的主人都可以說是江湖上的神級散人。
散人嘛,通常不屑與各種門派來往,將象徵巨大權力的玄玉翅令送給他們,也多是賣個好看的人情而已,這麼多年來還真沒見過有誰用過這枚令牌。這次玄玉翅令現身,不知是哪位前輩有什麼事找上門來。
一羣人疾走的路上,那林姓弟子跟在孔非銘身邊,神色飛舞說着那三人的事。他是第一次與莊主靠得那麼近,又暗定那三人是假冒的貴賓,便極盡所能將那三人描述得如何如何猥瑣不堪,只盼着莊主嘉獎自己揭發盜令賊的功勞。
可孔非銘一路聽着,那臉色白了又綠,綠了又黑,最後終於忍不住一巴掌把身邊那聒噪的小弟子扇了出去:“來人!把這個蠢貨綁起來!”
“啊……莊主……莊主饒命!莊主饒命啊!!舅舅!舅舅救我!!”
聽着林姓弟子的哀嚎,看着他被五花大綁拖起來,孔非銘身後的一羣執事中,有一箇中年人神情焦急,卻一點也不敢出聲。
孔非銘冷哼一聲:“回頭事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舅舅’這麼大本事!”
那中年人臉上頓時血色盡失,身形搖搖欲墜,虧得身邊的人扶了一把纔沒當場摔倒。
孔非銘抖抖袖,走得更快了,要不是顧着莊主形象,他早就施展輕功奔過去了。聽那小弟子的描述,來的人除了季雲瀚,他實在是不作他人想。
樣貌平凡無奇的一男一女,還帶着一個小孩……自從季雲瀚娶了千幻仙子黃琴,江湖上就再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夫妻倆最大的樂趣就是易容改裝到處遊玩。雖然季雲瀚在正式場合最常用的外表是個白髮長鬚老道士,可說不定哪天身邊走過的一個殺豬漢子就是他變的!加上近來江湖傳言他收了個小徒弟,這樣的組合除了季雲瀚還能有誰?
季雲瀚行事素來隨心所欲,正邪難辨。正派邪教都受過他的恩惠,也都被他狠狠捉弄過。按常理來看,這樣的人早被正邪兩道一起滅了,可扛不住人家武功高深莫測,行蹤又是神出鬼沒。更重要的是他的醫術簡直出神入化——第一神醫的名頭可不是蓋的。混江湖的人,誰沒箇中毒受傷生病的時候?季雲瀚有這樣的醫術傍身,別人討好他都來不及,只要不是真的被他整得慘不忍睹,哪會因爲他找了自己一些麻煩就窮追不捨?
好在季雲瀚爲人雖然狂傲不羈,做事還是有分寸的,每次整人都是“有理有據”,也從沒做過濫傷無辜的事。所以五十多年來,在江湖人眼中他還是個心思正直、只是不拘於世俗的世外高人,人人都肯尊他一聲“季先生”——這也是無爲山莊願意送他一面玄玉翅令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這次無爲山莊因一個守門弟子的無禮衝撞了季雲瀚,且不管他這次來所爲何事,這個囂張跋扈的弟子怕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了。而因爲這個不長眼的弟子,孔非銘會受到怎樣的刁難也是難以預料的——這纔是他怒氣沖天的主要原因,季雲瀚不會和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可他這個莊主就不一樣了……他只能把那弟子綁起來讓季雲瀚發落,以期轉移一點注意力。
待孔非銘一行人呼啦啦靠近貴賓廳時,只見廳門前站着的兩個弟子臉色俱是難看無比,活像受了多大的屈辱。他們看見莊主帶着衆執事來了,差點沒哭出來:“莊主……”
孔非銘揮手讓他們閉嘴,沉着臉放緩腳步,努力擺出莊主該有的架勢來。
“哎呀,再倒多點!剛纔我可是實實在在碰到那傢伙了呢!”
“這……酒已經沒了……”
“才這麼點?不行,再去拿多點來!要是消毒不徹底,我染上什麼皮膚病了怎麼辦?”
“這位……公子,這酒是莊主用來招待貴客的,不是用來洗手的……”
“怎麼,招待貴客不包括讓貴客洗手的麼?這位姐姐啊,你看看我這白嫩嫩的小手都紅了誒!一雙美麗的手是多重要相信姐姐你也是知道的……好吧,我也不爲難你,酒沒了也沒辦法,就把那泉水拿來給我衝一下吧!那邊的,快把牛乳倒上,我要泡手~!”
“……是……”
別說一直站在那裡的弟子了,就是新到的執事們臉也綠了起來。無爲山莊的執事哪個不是手下教導着一幫弟子的,自己的功夫自然也不弱,廳裡那毫不壓抑音量的對話皆是一字不落入了耳,當即有人忍不住冷哼起來。
哼聲一出,屋裡馬上飄來一個聲音,讓衆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是小銘子來了麼?哎呀呀,快來讓季爺爺瞧瞧~!這都多少年沒見了呀!”
孔非銘蓄了近十年的鬍子猛地一抖,鬍子下的嘴角硬是挑起了一個僵硬的弧度,深吸一口氣,他如赴刑場般悲壯地邁進了門:“季先生、季夫人大駕光臨,晚輩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說到最後兩字,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好不容易纔吐了出來。
只見一個渾身衣服灰撲撲的少年鞋子不脫地盤腿坐在他的金絲坐墊玉檀椅上,一雙手擱在讓他頗爲得意的五彩春山八角樽樽口,讓身邊一個丫鬟捧着本該放在多寶架上的前朝青瓷碗,舀着他專門讓人從無爲泉打來的泉水高高澆下,洗手!另一邊還有一個丫鬟哭喪着臉抖着手往他心愛的銀絲白玉盤裡倒牛乳!
那少年見他進門,竟還一邊搓手一邊仰頭望着他笑!
“呀!見過孔莊主。我叫武馨芸,初次見面,多謝款待呀!”
孔非銘差點一口血噴她臉上。
自此,白雲清風季雲瀚的小徒弟、潮城武家四小姐武馨芸刁蠻任性、兇殘跋扈、驕奢淫逸的名聲迅速傳揚開來,“譽”滿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