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藥汁抵在嘴邊,沈清蓉明知躲不過,卻仍用力彆着臉,死死望着躺在牆腳痛苦抽搐的老婦,眼中絕望瀰漫,忍不住沁出淚珠來。
那點微不足道的力氣怎能難倒穆世安?她連緊抿嘴脣都已經無力做到,沒幾下便被撬開牙關,粘稠的液體帶着難以名狀的惡臭鹹腥,流進她的嘴裡,卻被她擡起舌根死死堵在喉關之外。
穆世安灌了大半才發現不對,怒哼一聲,捏住沈清蓉牙關的手稍移,尾指按向她的咽喉,就要迫她把藥汁嚥下去。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用力,便覺肩背上密密麻麻、尖銳地痛起來。痛嚎伴着石碗落地的聲音響徹溶洞,在石壁間來回激盪。
一聲未消,一聲又起,穆世安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被一股大力猛然掃開,像先前被他踢開的老婦一般,飛起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失了穆世安的挾持,沈清蓉“哇”一下把嘴裡的藥汁吐了出來,在倒地前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
“清蓉!”竟是孔非耀一掌擊飛穆世安,及時把沈清蓉一把兜住扶在懷中。
武馨芸射完手裡的繡花針便比孔非耀慢了一瞬,卻與他配合得正好,人剛一抱穩就到了跟前,探手按向沈清蓉的上腹:“師姐!”
沈清蓉儘管已經把藥汁吐出,卻難免還是嚥了些許下肚,被武馨芸這麼一按,又幹嘔起來。穆世安怕影響奪神湯的藥效,已經三天沒給她吃飯了,早已腹中空空,又哪有東西可吐?
武馨芸見狀,眉頭微皺,趕緊調起更多內力輸入沈清蓉體內。那株壓墳茴豆草本就是聚她的木道元力而生,此刻被她以氣機牽引,藥力漸漸析出,混在一口濃血裡帶了出來。
沈清蓉嘔出一灘黑臭的污血,才終於喘上了氣,可沒等眼前恢復清明,她便一把抓住武馨芸的手,啞聲急道:“雪姨!快救雪姨!”
武馨芸看一眼那蜷在地上氣息微弱的老婦,又看一眼在另一邊蜷着的穆世安,按下沈清蓉的手,應了聲“好”,纔對孔非耀道:“你先帶她出去,等我一會兒。”
石牢狹隘,穆世安不知何時會醒轉攻過來,武馨芸獨自一人的話倒是不懼,可這裡還有兩個傷兵,要是在這裡面打起來,溢出的氣勁都能讓毫無抵抗能力的她們去掉半條命。
“小心點。”孔非耀滿腦子都是沈清蓉奄奄一息的樣子,哪裡還想得了這許多,聽武馨芸這般吩咐,他毫不遲疑便行動起來,記得順口叮囑一句已經很不錯了。
孔非耀將沈清蓉橫抱而起,弓着身從低矮的鐵欄門鑽了出去,武馨芸便緩緩退到老婦身邊,一手爲她把脈,一手伸進包裹裡摸藥,眼睛卻一刻不離穆世安。
穆世安身爲回龍谷主,修爲已有六方之境,剛纔若不是顧着給沈清蓉灌藥沒注意身後,武馨芸發出的針十有八九要被他躲過去。陰毒的人行事多爲謹慎小心,他敢孤身一人在這溶洞裡處置沈清蓉二人,總不會沒有準備反擊保命的手段。現在他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身上也不知有沒有帶什麼兇險的武器。
沈清蓉中了麻筋散,毫無抵抗能力,孔非耀眼下心神大亂手足無措,若是被攻擊,也不知來不來得及反應——讓這兩個人擋在武馨芸的前面,就真的是活生生的肉盾了。
摸出一枚小瓷瓶,武馨芸靈活地單手倒出三顆保心丸,一手捏開老婦的牙關,一手往裡塞藥,一氣呵成。再彆着腦袋去摸老婦的骨頭,發現只是斷了兩根肋骨,她不由稍鬆一口氣。依然沒看手下的病人一眼,武馨芸雙手摸索着將人橫抱起,眼睛死死盯着一動不動的穆世安,慢慢向門口退去。
鐵欄門矮小,武馨芸抱着老婦,雖然不用像孔非耀那樣垂頭躬身走出去,卻也要小心調整角度側身而出。當她一腳跨出,一腳初擡時,穆世安動了。
一柄匕首帶着幽光劃開沉悶的空氣,以雷霆之勢激射而來。武馨芸正卡在門裡,進退不及,身後便是孔非耀安置沈清蓉的石桌,只要她躲開,匕首便會直直射過去。縱使孔非耀天縱奇才,未及六方之境的他又怎能擋下穆世安蓄謀已久的一擊偷襲?
穆世安認定武馨芸是斷不會把匕首讓過去的,可是以他的力道,即便武馨芸把懷中的老婦當做肉盾,也難以全身而退。爲免萬一,他又不知從哪兒摸出另一把匕首,合身攻了過去,原本射入體內的銀針已如細雨一般落在地上,竟是被他不知不覺逼出,在衣服的遮掩下毫無痕跡。
回龍谷主,出現在人前的武器從來都是一柄凌厲長劍,如今使的竟是雙匕!
飛來的匕首襲至眼前也只是瞬息之久,武馨芸眼神幽暗,竟在穆世安剛有動作的時候就把懷裡的人往牢外拋了出去,揚起的雙手竟還來得及順勢在胸前抱起一個環。
那雙稚嫩的手沿着樸實而玄妙的軌跡,以分辨不出是快是慢的詭異速度,劃了一個圈,定住了那柄原本看似勢不可當的尖銳匕首。
定,抑或未定,待穆世安從那似幻似真的手影中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然不知不覺停住了前衝的勢頭,脖頸上還抵着一個尖銳的硬物。那熟悉的沁涼觸感,不是他那柄心愛的匕首又是什麼?
“琉璃雙龍匕,谷主真是好大手筆的見面禮。”武馨芸手裡那枚本應至少讓一人見血的青龍匕,正輕輕觸着他主人那劇烈掙扎的頸脈,稍一用力,就能讓那層薄薄肌膚下躁動的紅色液體噴薄而出。
武馨芸手中的“絕懾”,乃出雲大師秘密親鑄,剛造好便被武天琪拿來送給了她,未曾現於世人面前,所以雖然 “絕懾”絕對算是無數武者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如今卻依然毫無名氣。
而“琉璃雙龍匕”,早在三百年前已名聲大噪,只因傳說這對匕首乃鬆平老祖親鑄,內含能達到十道之境的奧秘。武者們爲了爭奪這對匕首,不知死傷了多少人,直到百多年前雙龍匕落在回龍谷的手裡,才斷了江湖人奪來匕首尋找其中隱秘的念頭。
但是二十年前,上任谷主病重辭世,原定繼位的大公子在喪事期間竟被人殺死,鎮谷之寶“琉璃雙龍匕”也同時失竊。谷中大亂,當時還是二公子的穆世安只得站出來聯合谷中長老主持大局,追查真兇。
兇手未曾找到,大公子遇刺身亡兩日後,二公子竟然也遭到了歹人襲擊。衆人聽到打鬥聲趕到一看,那企圖行兇的,竟是向來與兩位公子交好、在谷裡素有賢名的四公子。四公子的父親乃是前谷主的同胞兄長,因生來體弱帶疾,雖然很受衆人擁戴,卻還是把谷主之位讓給了弟弟,沒過幾年果然發病猝死,只留下四公子這一個骨肉。
四公子如他的父親一般,溫良恭儉讓,乃當時武林美譽滿天下的八大公子之首。如此優秀的他,卻沒有接受衆多世家名女的追求,竟娶了個籍籍無名的沈姓女子爲妻,看上去真是無心爭權奪勢,誰知最後竟懷了奪匕弒兄的狼子野心——只要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殞命,能當上谷主的自然便是四公子了。
不料事情敗露,在衆人的圍攻下,四公子帶着妻女拼死逃出回龍谷,被追至一道斷崖。無路可逃之下,他們縱身一躍,齊齊墜下懸崖。待衆人尋到崖底時,已過了兩日之久,只看到兩具被啃得幾乎認不出形狀的屍體,卻不見那才滿週歲的小女孩兒,也不見被盜走的“琉璃雙龍匕”。
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那麼小的孩子斷不能再活命,連帶那對名滿天下的匕首,只怕是被山中猛獸拖走了,大山茫茫,又如何能尋到那小小的兩柄匕首?自此,“琉璃雙龍匕”流落荒山,下落不明。
可現在,明明應該早就不知所蹤的“琉璃雙龍匕”,竟然就在當年的二公子、如今的回龍谷主穆世安的手裡!當年轟動武林、讓四公子身敗名裂的“弒兄奪寶”事件的真相,恐怕並不是世人眼中的那個模樣。
穆世安不愧是當今武林三大巨頭中最以沉着穩重著稱的掌門人,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他也不曾失了冷靜。可沒想到眼前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了手中的匕首,他眼中劃過一絲驚慌,又突然想起什麼,斜眼往牢外看去。
被武馨芸拋出的老婦已然醒轉,正被孔非耀小心安放在沈清蓉身邊,哪裡有受了重傷又被狠摔過的樣子?穆世安那一瞬的恍惚間,也沒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原來武馨芸根本就不是真的摔人!
以氣御物,不及六方之境不可爲!眼前這看上去還乳臭未乾的少年,竟有六方之境的修爲?!穆世安心中驚駭,額上水光隱約:“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回龍谷禁地?!”
武馨芸咧開一口白牙,在幽暗的光線下彷彿隨時會撲上前咆哮噬人的猙獰鬼怪。她冷然開口道:“我們四人不過是無意中落入這個洞穴,並不知竟然是回龍谷的禁地。谷主寬宏仁慈,定不會與我等無心之輩斤斤計較。不過一直留在禁地裡畢竟不好,能不能勞煩谷主帶個路,讓我們趕緊離開,免得衝撞了禁地先靈?”
匕首還抵在脖子上,拿着匕首的人修爲莫測,甚至還知道這溶洞裡有祭奠回龍谷先人的祠壇,這般情形,穆世安能說不嗎?
武馨芸用匕首逼着穆世安一直倒退到牢房外,才示意他轉過身去帶路。穆世安卻沉着臉不肯讓自己背對着她,她面顯不耐,皺眉喝道:“快走!大爺沒空跟你磨蹭!”
穆世安不着痕跡緊了緊手中的赤龍匕,眸光微閃,終是不甘不願地緩緩轉動身體,而青龍匕因此也稍離了他的肌膚。
身子轉到一半,穆世安驟然沉身擡匕,狠狠划向近在咫尺的那隻手腕,另一手屈指成爪,閃電般抓向武馨芸的咽喉。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可穆世安一出手,便已經知道事情不妙了。
武馨芸手裡的匕首不知何時已經移到他揚起的手臂上方,似乎就是等着他自己往刀口上撞;而他的爪子也連武馨芸的頭髮絲兒都沒碰到,反倒被她一個手刀狠狠劈在手肘上。
虧得他反應快,及時錯開了一些,青龍匕只稍稍劃破了他的皮,手肘雖然痛入骨髓,卻好歹沒有脫臼。
穆世安腳下一蹬,擰身飛退,又一腳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帶着凌然厲風舉匕攻來,與欺身上前的武馨芸激烈交鋒。
匕首短小,近身激戰過招極快,稍有疏忽便是血濺三丈的下場。同是暗藏匕首明帶劍,穆世安的匕首卻更多是爲了貼身藏着不被人發現而已,他擅長的的確是明裡佩着的長劍,而武馨芸用匕首,可是下了苦功夫專門練的。
無需等到十招以後,甫一接刃,穆世安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失算了。
武馨芸的招式凌厲而詭譎,加上近身時五感的限制,很難預測到她接下來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穆世安只能憑着自己一輩子的經驗在利刃加身前及時擋住。
而他的反攻十有八九在剛要起勢時就被猛然打斷,好不容易形成攻勢了,那力道偏又落不到實處,讓他十分憋悶。
尖銳刺耳的金石碰撞在溶洞裡激盪和鳴,紛飛的氣勁颳得碎石飛揚。即便離交手的二人數丈之遠,沈清蓉和老婦若是沒有孔非耀的內力支撐,簡直就要再被震出一口鮮血來。
孔非耀斜眼看着那邊膠着的戰況,心中暗暗着急,這裡畢竟是回龍谷的要地,如今只有穆世安一人,若還不能及早脫身,不知何時就會被別人發現入侵者。己方還有兩個幾乎完全無法動彈的人,一旦將谷中長老都引來了,他和武馨芸就算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也難以在一羣武林前輩的圍攻下保證四人都能全身而退。
孔非耀能想到的事,武馨芸又怎會不知。可她雖然已有六方之境的修爲,習武至今卻不足六年,怎比得上穆世安三十餘年的對敵經驗?雖然她能憑着精妙的身法和太極稍占上風,若說要一下子將穆世安打敗,卻也是做不到的。
算起來這竟是她第一次動真格兒地與四相之境之上的武林高手纏鬥過招。先前在天狐泉能一擊打敗焱姬,一來焱姬的修爲還未及六方之境,二來她實爲暗針偷襲,取了“攻其不備”的巧,再加上當時魅音並不在旁邊,才讓她輕易得了手。
穆世安可不一樣,他這麼多年能得到江湖人的敬重支持,除了爲人處世的良好口碑外,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身當世少有的高深修爲,少年時在武林大會上也是排名前三的年輕俊傑,當上谷主後,更有他是三大掌門中武功最高之人的說法。
正因如此,眼下穆世安心中的焦躁不安絲毫不比武馨芸和孔非耀弱——自從當上了谷主,他幾時像如今這般落過下風?而且對手還是這麼一個毫不起眼的少年?!雖然身上沒別的武器了,穆世安敢將青龍匕投出,主要還是不怕自己身懷“琉璃雙龍匕”的秘密泄露出去——就這兩個小毛孩,能從他手裡活着出去?
可現在,別說秘密能不能守住,就連他的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個問題!堂堂回龍谷主,怎能落得這般下場?!穆世安眼中戾色突然大盛,舉臂拼着受武馨芸一刀,揚手往石桌方向狠狠拍去。
武馨芸臉色大變,哪裡還顧得上趁隙傷人,忙擡掌欲將穆世安的手掌格開,可終究還是晚了一些。
穆世安這全力一擊的凌厲掌風,如一把奪魂催命的鐮刀,呼嘯着衝向聚在一起的三人。
孔非耀正全力爲沈清蓉和老婦輸送內力,助她們抵禦兩個六方之境高手拼死搏鬥溢出的衝擊,若是被那掌風擊中,恐怕當場就要經脈寸斷而亡,另外兩人自然也無法倖免。
武馨芸雙目充血,暴喝一聲,全力追着那道掌風拍出一道強勁的木道元力,竟後來居上擋了一下,終是讓那掌風偏了方向,“轟隆”一聲擊中洞頂,整個巖洞都禁不住晃了一晃,或大或小的石塊紛紛而落。
可見那掌風何其凌厲!即便被武馨芸擋偏了,掌風帶起的風尾仍讓那三人齊齊噴出一口鮮血,一時五臟六腑劇痛難耐,動彈不得。
穆世安賭的就是武馨芸不會任那三人在眼前喪命,見她果然轉身去擋,便冷笑一聲,舉刀刺向她的後心,竟是下了死手!
武馨芸聽聞身後風聲,已知不妙,連再多看一眼都無暇,只來得及稍側過身避開要害,續着前力憤然擡腿掃向穆世安肋間。
穆世安神色一狠,刀下不緩,只用另一隻手擋在腰腹,竟是拼着受一腿也要殺了武馨芸——只要武馨芸一死,便再沒人能擋他!
利刃入肉,重擊斷骨,糾纏了數百招的二人終於倏然分開,各自撲在地上滾出幾圈,再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