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識,在船運繁忙的河道中毫不起眼,若不是武馨芸盯緊了船上的人,極有可能一個錯眼就失了蹤影。篷船行至一扇院閘前,沒受到任何阻礙就被放進院子裡去了。
武馨芸認得這裡,正是永安鏢局設在水雲都的分部據點。
隱在河對面的暗巷裡,武馨芸望見了圍牆內哨樓上監察牆頭的兩個護院。青天白日下,她此刻穿的又是暗藍色的衣服,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過有專人把守的院牆是不太可能的,只能另尋他路。而鏢局的據點裡就算白天也有人巡邏,防範森嚴,她就算進去了也不一定能輕易找到李堯旼所在之處。
此刻的武馨芸慢慢冷靜下來,關心則亂,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杯弓蛇影了。說不定李堯旼是來託鏢或者取鏢的呢?但是,他們萬一是在密謀武家,她此番錯過豈不是袖手良機?
動了動隱隱發酸的關節,武馨芸心中苦笑,若再想不到辦法,她再不甘心也得乖乖回去了。
沒過一炷香,又有一艘篷船駛來,卻是經過了一番檢驗才被放進院閘。見狀,武馨芸更懷疑李堯旼乘的那艘船有古怪。看着緩緩閉上的閘門,她心頭一動,便開始四下查探。巷子的另一邊也是通向河道,巷口旁邊正是吊腳結構的房屋,向外伸出遮住了一小片水面。
武馨芸確認沒人能看到她後,身上一陣噼啪響,恢復了自己本來的身型。摸出絕懾割斷了過長的衣物,將殘布在懷中收好,攏好頭髮,再次確認身上沒有什麼疏漏,才從房屋遮擋的角落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中。
論修爲,武馨芸已經將腳伸到了六方之境的門檻上,就算沒徹底達到境界,在水中閉氣個把時辰還是可以的。個把時辰,那就是兩三個小時,足夠她等到下一艘船來,躲在船底下溜進院子裡。
武馨芸潛在水下,借船影的掩護摸到了院閘前小河道的拐彎處,緊緊巴着河堤靜心等待。水雲都會定期清理河道的淤泥,但畢竟不是徹底清潔,河底還是長着許多茂盛的水草,她慶幸自己穿的是深色衣服,潛在水下並不易被發覺。她的動作快,就算被看到一點影子,也會被認爲是水裡的魚罷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又駛來一艘船,武馨芸趁着船轉彎的時候迅速潛到船下,背貼着船底向緊閉的院閘游去。水面上傳來悶悶的說話聲,有人影在船的四周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常,院閘才緩緩向兩邊推開。
武馨芸跟着頭頂的船沿着院內的河道前進,一路游來卻是忍不住想嘆氣:這河邊一叢草的影子都沒有,大白天的她要在哪裡上岸?
船靠上碼頭,頭頂傳來搬動箱子的聲音。武馨芸順着陰影游到碼頭的木棧下,小心翼翼將半個頭露出水面。控制好呼吸,她從木棧底下的縫隙觀察外面,碼頭上停着好幾艘船,認不出哪一艘是自己跟蹤來的。從船與船之間的縫隙看去,河邊真的連一棵樹都沒有哇!
武馨芸鬱卒,耽擱了那麼久,有什麼事都快說完了吧?一籌莫展之際,眼前一艘船緩緩駛離,一棟建在水上的閣樓出現在視線裡,旁邊正停着一艘和她跟來的船一模一樣的篷船。岸邊無樹、四面環水,果然是個避人耳目的好地方!
按捺住微微激動的心情,武馨芸無聲地深吸一口氣,緩緩沉下水面。
背朝上,緊貼河底藉着水草的掩護游到閣樓下,閣樓被石樁撐着,底面距離水面有三尺高。岸邊有人把守,冒出頭去是不可能的了,武馨芸想了想,只好飄到船底下,橫身浮起,貼着翹起的船頭在水面上悄悄露出一隻被水草遮掩的耳朵……
但願岸上的人不會注意到這船頭的一小塊浮草吧……要維持這個扭曲的動作而不激起水面的異常,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拋開身體的不適,武馨芸運足功力去偷聽閣樓裡傳來的隱約說話聲。
“……接手了風城,只是屬下擔心其中還混有武家的眼線。”聲音聽着像是當時跟在李堯旼身邊的絡腮大漢。
“哼,有眼線又怎麼樣,武家還不是讓王爺逼得節節敗退,那些小蟲子根本不足爲慮。”這是王威的聲音。
“閉嘴!你還敢說!若不是你口出狂言泄了風聲,讓金銀坊的人有了戒備,現在的水雲都早就是王爺的了!”
“這……大哥,我就是看不過那個陳濤的得意……”這兩個大鬍子原來還是兄弟。
“行了,不必找藉口。這次是因你壞了大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不能將功贖罪……你自己知道該怎麼做,不必我提醒了吧?”這冰冷而透着殺氣的正是李堯旼的聲音。
王威“噗通”跪下,聲音微顫:“是,謝世子饒命,屬下一定將功贖罪。”
“只要將武家在水雲都的勢力剷除,他們在江州剩餘的勢力就不足爲慮了。現在……唉……”這是另一個不認識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中年男子。
李堯旼一捶桌,恨聲道:“我父王執掌江州十數年,關鍵之處卻從來受制於武家!區區一介商家,何德何能染指我大周江山!聖祖真是……”
“世子!”
“……是學生失儀了,多謝何先生提醒。”
“世子,武家自大周立國便已掐住大周經濟命脈,在大周根深蒂固,牽一髮而動全身,只可徐徐圖之,切不可冒進。世子智勇有餘,心性卻還不夠穩重,王爺將江州交予世子謀劃,也是想讓世子多磨練心性。日後……”
那位何先生頓了一下,又道:“武兆翔老謀深算,水雲都怕是早就做足了準備,倒不一定是我們的人泄了口風。無論如何,武家現在防範甚嚴,我們原來的計劃怕是難行,該當如何,世子還須要好好思量。”
“……我知道了。王猛、王威,你們繼續好好盯着武家,一有什麼動靜馬上回報。”
“是。”兄弟二人齊聲應下。
王猛想了想,才道:“說起動靜,金銀坊今早有派遣工匠前往程家琢璞齋,不知所爲何事。”
“程家?金銀坊和琢璞齋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麼,派工匠去是要做什麼?”李堯旼有些擔憂,要是讓武家和水雲都的地頭蛇強勢聯合了,對他可沒什麼好處。雖然這地頭蛇除了在木頭和石塊上動刀子,並不管水雲都別的事情。
何先生道:“金銀坊插不進人,在程家總能打探到些消息吧?你們且去安排,一定要盯緊了他們。”
再次應下,王猛又道:“世子,何先生,此處雖安全,留久了怕也是容易引人疑心,暴露了世子在這裡的消息恐怕不太好,我們鏢局裡的人並不能保證一定乾淨……”
李堯旼長嘆一聲:“我們終究是比不上武家上下里外一條心……罷了,你們送我到太守府去吧。”
腳步聲開始往外移動,武馨芸輕輕下潛,留下遮掩的水草飄在水面。待裡面一行人出到門外,果然有人輕咦一聲,一枚飛鏢猛地射向那團水草。飛鏢入水後力道仍不減,直直沒入河底的淤泥中。已然潛到閣樓底下的武馨芸等到人全上了船後,才又迅速潛回船底,藉着船的掩護離開了鏢局據點。
從入水的巷子口悄悄上岸,武馨芸運功烘乾了身上衣物,一直等到夜幕降臨,才飛檐走壁摸回了那間隱蔽的屋子。
委頓於地,武馨芸全身無力,大腦卻不能停止思考。
執掌江州的王爺,說的是當今大周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謙王。謙王位高權重,據說深得皇帝寵信,兄弟倆一主一輔,將大周打理得井井有條。
武家與皇家暗中有着不可爲外人道的關係,這點武馨芸是早就知道的。武家雖然財大氣粗,卻對朝堂權勢沒什麼欲求,這一點她更是肯定。但現在謙王對武家動手,是謙王自己的野心驅使,還是因爲皇帝已經容不下武家的掣肘?
武家在大周立國之前便開始崛起,在大周統一南方並站穩腳跟的過程中恐怕起了不小的作用,皇家想要不傷國本地將武家的財勢據爲己有,難比登天。但現在大周表面並無動盪,武家的勢力卻正在被謙王蠶食……武家這是在忍氣退讓,還是在蓄力待擊?
武馨芸趴在地上直嘆氣,在這個世界她也躲不開錢權之爭啊!還以爲在這裡的生活能平靜一點,誰知道無事則矣,一有事就牽扯到一個大國的最高層。
若只是一國之內折騰一下也就罷了,問題是天下三分已有二百年之久,三國之間關係十分微妙。分久必合,大周這麼鬧騰一下,必然引得全天下跟着大亂……想到就頭疼,難道她這什麼“彌世之女”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摻和天下大統的?難道劇情的走向就是她這個穿越女大展神威,主角光芒四射,促成三國合一,最後流芳百世?
武馨芸爲自己的想象惡寒了一下,摸摸鏡子裡卸下易容的臉,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傾國傾城能引得男人們以天下博紅顏一笑的角色。但再想想自己的身份和這麼多年學到的東西,卻怎麼想都能勝任政治野心家的最佳錢袋、保鏢、醫生、細作、殺手……多職,便又覺得自己前途堪憂——她就是個絕世兇器啊!
兇器者,工具也。
意識到自己可能面對的處境,武馨芸欲哭無淚,沒事學那麼多本事幹嘛?!不過若是她沒那麼多本事,說不定處境將更加淒涼。在原來的世界,爲了李艾萱,她願意趟混水;在這個世界,爲了武家人……好吧,她也是會願意摻和的——如果真的需要她的話。不過,最好是她杞人憂天想太多了。
武馨芸收起哀怨的心,驚覺時間已經不早了,便匆匆換好衣服,往程家趕去。
一進大廳,穿戴整齊的程湘就迎了上來,嗔道:“你可回來了,晚飯也見你不回來吃,我還以爲你忘了呢。”
程湘上午和武馨芸提起讓她今天晚上陪着去月神樹祈願,武馨芸原想着赴了武天琪的約之後暫時也沒什麼事,便應了下來。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中間來了一段交響樂插曲,硬是耽擱了些時間。
武馨芸拉着她的手搖晃:“姐姐莫怪,我是被一些事耽擱了。你看我都準備好了,咱們現在就去吧。”
程湘沒有忽略她眉眼間的一絲疲態,擡手整整她的衣襟,心疼道:“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忙些什麼……要不你還是留在家休息吧,不用陪我了。”
武馨芸忙拉着她往外走:“沒事沒事,我精神得很,留在家裡也是悶着,天色不早了咱們還是快點走吧,我還沒在月神樹祈過願呢。”
程湘無奈,只得隨她去。有武馨芸這個“表弟”在,家丁倒是不用帶了,便只領着兩個貼身丫鬟,一行四人乘上程家的私船出門去。
船入灕水河,在離月神樹一條街的時候就靠了岸。街上正是人多熱鬧的時候,程湘已有許久未逛夜市,便拉着武馨芸順着大街走去。
看着街上紛來紛往的燈火和笑顏,武馨芸不由得生出恍如隔世之感。這貌似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逛街呢……含着清涼香甜的梨糖,與程湘主僕三人說說笑笑,武馨芸暫時忘卻了諸多煩惱。
轉過一個彎,鬧市人聲漸隱,只見眼前一輪碩大的滿月沉沉墜在灕水河灣,將升未升,欲落不落,正是水雲都地標之一的月神樹。
月神樹據說是水雲都裡除了五棵母樹外樹齡最大的一棵雪雲樹,四人環抱,高逾九丈。那樹冠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圓若滿月,竟連一根破壞形狀的枝條都沒有。形狀天然像個圓球已經很奇特了,讓月神樹更爲名副其實的是它的配套設施——月熒牌。
樹冠上密密麻麻全是一種橢圓形的小紙牌,紙牌上不知塗抹了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白色熒光。月熒牌被細繩掛在樹梢,明亮卻不刺眼的白光佈滿了整個圓圓的樹冠,有風拂來便輕輕晃動,在江面朦朧水汽的託襯下,便是月神落人間般的聖潔美好。
樹下人很多,卻不聞言語聲。來到月神樹周圍的人都很自覺保持安靜,在一個角落裡排隊向螢伯領取月熒牌,找地方站定便雙手合着小牌子默默禱告,然後把帶着心願的月熒牌放入另一個角落的籃子裡,由專門負責的牌君掛到樹上。
武馨芸之前只遠遠地看過這邊的景象,從沒離得這麼近,現在只覺得這棵發光發亮的樹彷彿散發着一股神聖的氣息,讓人從心底生出朝聖般的感覺。
程湘來的路上和她說過,水雲都雨水充沛,月熒牌掛在樹上經過一個月的雨水沖刷,便會連牌帶繩完全消融,這樣牌上帶的願望纔算完全傳達給月神。,於是月神樹上的牌子有消有長,樹枝便不會負擔過重。
武馨芸很是佩服月熒牌的創造者——這樣的許願樹多有人道主義精神,而不是像現代那些許願樹那樣,掛着越來越沉重的各種牌子、袋子,直讓人擔心有一天樹枝會不會不堪重負而斷掉。
掂量了一下手中用銀子換來的月熒牌,武馨芸有一股要把牌子帶回去研究其組成的衝動。月熒牌意料之外的輕,表面是一層稍硬的熒光物質,橢圓的一端打了個小孔,繫着一根差不多材料做成的細線。
這種牌子以一種特製的紙爲底,再在紙上漿一層特製的熒光粉,那繩子也是差不多的製法。聽起來簡單,實際上製作起來卻是頗爲繁複,所以每天只派發限量的月熒牌,每個人每個月也只能領一次牌子。
據程湘說,派發月熒牌的螢伯能記住每一個從他手裡接牌的人,所以不怕有人多領。武馨芸壞笑着說要是她易容換面來排隊,不知那螢伯還能不能認出她。程湘戳着她的腦袋警告她不許對月神不敬,她便只好放下這般打算。
四人許好願望,便走到收集月熒牌的籃子前。五個籃子一字排開,每個籃子對應月神樹的不同高度,要付給牌君的“掛牌費”當然也是多少不等。武馨芸看着籃子裡的月熒牌暗暗咂舌,哪天她缺錢花了,來這裡當個牌君也夠她過上富足的生活啊!
眼珠一轉,武馨芸攔下要將牌子放入籃中的程湘,低聲問:“這裡難道不能自己把牌子掛上去麼?”
程湘一愣,卻是不知如何作答。
聽到武馨芸的話,一位牌君笑道:“並不是說不能自己掛牌,只是一般人夠不到樹枝。有輕功的人自行掛牌也要小心不能傷到月神樹,否則是要受罰的。”
武馨芸輕聲對那牌君道謝,看了一眼高大的月神樹,回過頭來對着程湘眨眼:“姐姐,我來幫你們把牌子綁到樹頂上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