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人?”莫銘重複道,挑着眉頭思考了半晌,表情因爲思考顯得怪誕而喜感,他接着說道,“應該是沒有的,這段時間我一直跟陳嘉在一起,如果有奇怪的人,也只能是慕容竹和蕭景綺了。”
“什麼時候見到他們的?”石柏草的表情很嚴肅,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在通知病人家屬病人已經沒有救了,能順着就順着,開始着手後事一樣。
莫銘在心裡給了自己一耳光,叫你不往好處想!
不過,聽那些在客棧中的人的對話,慕容竹和蕭景綺在江湖中威望頗高,怎麼就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了?明裡對自己客客氣氣的,暗地放毒箭不該是大俠做出來的事吧?
“近一個月之前,他們來住店的那會兒接觸得多。”莫銘這次答得很乾脆,沒有花什麼時間想。
石柏草捋了捋自己雜亂的鬍鬚,又問道:“可有近身接觸?”
“近身?多近?這樣,這樣,還是這樣?”石柏草問的話,莫銘用膝蓋想都知道得好好回答,於是,非常認真地比劃起來。
他往外邊挪了挪,用手比了比自己和陳家間的距離,看了一眼石柏草,問了一句,然後緊靠着陳嘉坐在一起又望了一眼坐在另一側的人,又問了一句,接着他直接坐到了陳嘉的懷裡,歪着頭看着和憋了口血噴不出來一樣漲紅了臉的醫怪,非常淡定地問出了最後一句。
“那這些裡頭,你近到什麼地步了?”醫怪不自然地扭動了下肩膀,試圖挽回自己的面子。莫銘悄然一笑,說道:“都有。”
陳嘉輕笑出聲,不得不說看着自家師父吃癟,確實是件非常令人心情愉悅的事。只是……
“我怎麼不知,你何時竟同那慕容少莊主好到需要挨那麼近了?”陳嘉沉着嗓子說,莫銘脖子一縮,準備從他腿上下來,卻被陳嘉摟住了腰。
莫銘憨憨一笑,應道:“不是慕容竹,是‘神盜手’蕭景綺。”他自然沒敢把他和蕭景綺那深情一吻給捅出來。
陳嘉恍然大悟,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化,但莫銘明顯感覺對方心情好上了那麼一些。
“不過……”莫銘這次的表情比先前要正經許多,“有一次,我不知道爲什麼,早晨是在慕容竹房裡醒過來的,瞧那模樣,慕容竹不像是整夜都在。”
陳嘉心裡一沉,和石柏草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眼裡看到了擔憂。馬車內的氣氛一時間凝滯下來,莫銘覺察出氣氛不對,乖乖地坐在修遠的腿上,連動都不敢動,又憚於對方的身體狀況,不敢將自己所有的重量全部放上去,蹶臀踮腳的,竟比自己坐着還累上許多。可是用眼角餘光看陳嘉的臉色,又不敢提出來,只能咬着牙,期盼着能快點兒到那什麼青城山,好讓自己真正歇上一會兒。
“亦楓。”就在莫銘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陳嘉喊了聲亦楓的名字,門簾從外頭被掀開,亦楓探進了半個身子,問道:“主公有何吩咐?”
“停下來歇歇吧,看模樣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該吃些東西了。”聽罷陳嘉的話,亦楓點點頭,放下了門簾。石柏草在一旁閉目養神,似乎是一切事宜任憑陳嘉定奪,他只是個來搭順風車的江湖人。
“師父,要下車走走嗎?”聽陳嘉這麼說,莫銘順勢就站了起來,再坐下去,他非得半身不遂不可,看了眼陳嘉,見對方點頭,露齒一笑,弓着身體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陳嘉的臉色在莫銘離開之後變得很難看,石柏草睜開眼睛,原先裡面的戲謔消失了個乾淨,那目光睿智而又深遠,若不是那身衣裳,論氣勢,連那國學大師也不遑多讓了。
“我還不能確認。”石柏草聲音裡蒙上了一層憂慮。
“他近段時間一直和我在一起,沒有瞧出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竟是大意了。”語氣裡帶着說不出的自責。
石柏草擺擺手道:“莫急莫急,還不定是個什麼情況,那東西即使對慕容竹來說也是稀罕物,不是輕易能到手的。”
陳嘉輕嘆了口氣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忌憚的人,從來就不是慕容竹。即使他慕容竹曾經那麼對他,到底……還是有情的。”
“你心太善。”石柏草搖搖頭,也不知是褒還是貶地說了這麼一句。
陳嘉輕笑道:“自小跟着師父這麼心慈的人,能惡得到哪裡去?”
石柏草無奈地跟着笑了起來,知對方說的是實話,也不辯駁,只是靠在那,低着頭也不說話。
“師父知道近日來吐蕃因大雪無食,頻繁入侵我邊境地區搶掠,攪得邊塞人心惶惶的事嗎?”陳嘉撇下原先的話頭,換了個話題。連自己師父都不能確定是不是如他們猜想的那樣,多半還是有轉機的,陳嘉雖心急,但眼下有事情更緊急。
“能不知道嗎?這事兒最後能定下來的人,也只有你了,那些人嘴皮子硬,這些年你鋪的線應該是能用了。想必,這下你也想從中撈上一筆吧。”
“師父莫打趣我了,我不過是想給他留一條後路。”陳嘉知莫銘這會兒應該隨着亦楓走得遠了,便也不憋着了,咳得蜷起了身體,整張臉漲得通紅,憑着他自己竟停不下來。
石柏草拉過陳嘉的手腕,輕輕搭了上去,神色越來越難看,他突然暴怒出聲:“胡鬧!你這是當你身體是鐵打的嗎?!”
陳嘉在抽着氣的間隙,帶着笑一字一句地說:“我此生,算是無憾了。”
“你的命我想盡辦法給你吊着,你倒好,貪圖那一時……”說到一半,石柏草停了下來,他知陳嘉不會那麼衝動,於是試探性地問,“誰?”
“百花樓的人。”
“你是怎麼管的,我都說了,要是人手不夠定有人來幫你,你在逞什麼能!”石柏草從腰間的布袋裡掏出一個瓷瓶,遞給陳嘉。陳嘉接過來,拔了瓶塞,放在鼻子下輕輕嗅了一會兒,咳嗽的頻率漸漸低了下來,氣息順了很多。
陳嘉將瓷瓶收進自己的行李,說道:“師父大手筆。既然是師父傾情相贈,徒兒便不再推脫了。”
“少得了便宜還賣乖。”石柏草對着陳嘉是罵不得打不得,最後還是得順着,“此次前去,你真的做好準備了?”
“以那人的性子定是要以此爲藉口,奪得兵權。依我看,他多半也是不會反抗的,而我,便是他設計的最後一步了。”石柏草點點頭,同意了陳嘉的說法。
“算了,以你的本事,見招拆招都能比他們的勝算多,我啊,不做那狗頭軍師,忙中添亂了。”石柏草說着也準備下馬車。
“師父,當年你說過的話,現今……還有用嗎?”陳嘉看着石柏草的動作僵住,心下升起一股愧疚之情,相比自己的生身父親,師父纔是打小將自己帶在身邊的,亦師亦友,而他也早在心中將對方當做了自己的父親。
“我若是說不,你定有千百個理由堵得我說不出話……”石柏草回過頭看了眼陳嘉,不過一念間,又側開目光,“爲了他,你可以不要這江山社稷,不要你的親友父兄,他給過你什麼?七年時間,你爲他布了那麼多路,爲他埋了那麼多棋,值得嗎?呵,子善啊子善,你何以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因爲是他,我甘之如飴。”陳嘉說着閉上了眼,似乎也覺得累了。
石柏草聽了陳嘉的回答,愣了半晌,復而笑了起來,帶着唏噓悵惘。
陳嘉的頭抵着馬車的後窗,耳畔響起腳步聲,布料的摩擦聲,繼而整個車廂內瀰漫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寂靜,連空氣都化作了水,帶着潤澤的輕柔將陳嘉包裹起來,如記憶中自己孃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