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宮

48宮 燃文

從母后那裡出來,時間已經近午,青石路上的霜竟還是沒消乾淨,一不小心腳下便覺得有些滑。我一來看路,二來也是有心事,便一時低了頭,只盯着自己腳下。我一天奏摺還沒看,因此急急的趕向御書房。不知阿南那邊的小宴辦得如何,我倒也顧不上了。

本來跟在我身後的如意突然開了口,“皇上,看回廊那邊。”

我走得急,只來得及免強一擡頭,不提防,一大團紅色便從迴廊那邊向我撲了過來。我連退了數步,纔沒讓那團紅色撞到懷裡來。

“皇上!”那一團紅,在我腳下跪下了。

馮嫣兒!

我得承認,馮嫣兒很會打扮自己,。比如眼下,我擡眼望去,四下裡樹木都是光禿禿的,花朵綠草也沒了蹤影。放眼後宮,就屬我腳下的這團紅最是耀眼。就連我也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在蕭瑟的秋景下,這樣的嬌豔欲滴的鮮紅,真得算是世間美景。

馮嫣兒也正好擡了頭看我,盈盈欲淚,我見尤憐。其實,馮嫣兒氣色很好,兩頰上打了胭脂,紅噴噴的惹人心思盪漾,一點也看不出生病的樣子,人雖說比七夕之前瘦了點,但也是瘦得恰到好處,更兼她的神情氣質,總帶些說不清的風情,再多看一眼,我怕我會再次沉迷。

“淑妃這是病好了嗎?”我忍不住隨口問了一句。

“妾本無病。”馮嫣兒伸了手,攀住我衣襬的一角,眼裡便有些水波瀾了起來,“妾只是心裡不好受,躲了兩天。可妾耐不得,今天還是來見皇上了。”

我凝神看她,若是單看她說話,倒不像是個作僞的人。可我記得,她把那杯毒酒遞給我的時候,不也演得十分逼真嗎?

“你來見我,是有話說吧?”我問。

“皇上!”馮嫣兒哀叫了一聲,好像是我說錯了她。“臣妾……”她向身後招了招手,她的宮人立刻捧了一隻捧盒上來。

“我只是來將這茜紗緙絲的珠衣拿來交給皇上。當初太后便說此物奢靡,妾卻沒有深想,哪會知道季康那竟是那樣的狠毒,也料不到季康的貪慾和胃口竟是那樣大。”她的臉上,兩滴淚珠滾落下來,真真切切的哭了起來,“季康只是妾的表哥,與妾素無來往,他作的事雖說妾有責任,可妾也並非有意。這件衫裙妾是不敢再穿了,如今連同妾一起,一併交給皇上,聽憑皇上發落。”

我心中悠悠一蕩,秋風乍起,捲了幾片落葉打了個旋。

馮嫣兒的確很會做做人。但她做到這樣就有些可笑了。一件她已經穿過的衫裙,拿來給我又算什麼意思呢?不過是因爲她知道了,今天她那父親又有功於我,覺得可以翻身了而已。表面自抑,實則求進,生怕我忘了她。

我提自己的衣襬,示意她不要再抓着了。她的臉上立刻現出驚恐的樣子。

“對淑妃來說,這事已經過去了。淑妃不用再提。”我笑了一下,不知不覺間,就已經不再稱她嫣兒,“倒是宮中的事,淑妃還得幫朕操着點心。淑妃過兩天身體好一些,就去母后那裡吧,母后怕是有些事還是要找淑妃分憂。”

馮嫣兒的臉上立即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果然她對宮中發生的事,總是十分熱心。若是她知道了,我要載人,不知會做何處置。我對此倒是很感興趣。

我的衣襬終於從馮嫣兒的指縫間滑了出來。我又衝這女人笑了一下,趕緊邁步就走。生怕再耽擱,又被她留住了。

“皇上今晚還是在賢妃妹妹那裡過夜嗎?”馮嫣兒揚了聲在我身後問,“妾有一個精銅密合的小曖爐可以送到賢妃那裡給皇上今夜取暖。”

我沒有回答她,反倒走得更快了。

御書房內,我調看的文牘已經堆了一小堆,因爲我要看建章軍的軍籍,所以這些大多是從兵部調來的建章軍建制。不過兵部如今沒有尚書,這些材料沒人整理,如今全是雜亂無章。我只看了一眼,便有些頭疼。叫了如意去打一盆冷水,讓我先洗把臉醒過神後再說。又是一夜沒睡,我怕我的頭有些昏了。

不想如意卻拿了一隻小瓶給我“剛纔錢昭儀親自送來的,說是給皇上提神醒腦用。”

我接過小瓶略一聞就笑了,“冰片薄荷清油,朕原先行軍打仗時,這東西從不離身,這些年倒是都要忘記了。錢昭儀人呢?”

“錢昭儀已經走了,說是不打擾皇上公務。還說剛從楚賢妃的宴席上下來,她得去林美人的宮裡坐坐。”

原來阿南那邊的宴席也已經散了。不知阿南對那不安分的幾個彈壓的怎樣。我現在不求別的,只求她們老實在我宮中呆着,別攪入宮外的亂局中就好。

但這只是我的美好願望罷了。這一天,還沒到傍晚,我把自己埋在那堆文牘中也還沒能理出頭緒,宮中便出了事。

李濟有一個侄孫女叫李婉寧的,是我的修儀。她是我登基前納的,而且是我自己向李濟討的。倒不是爲她的美貌,實則是在那個時候,我希望李濟他們這些老臣能在父皇面前支持我。李濟自己的女兒孫女年紀都不合適,便從族中挑了這女孩給我。

我記得第一次見李婉寧時是在春天,她穿了淺色的衣裙,半藏在老嬤嬤的身後,從始至終都沒讓我看到過她全貌。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個美人。因爲我看到,那一天,她的那乍現在我眼中的裙角上還沾着爲知從哪裡帶進來的花瓣,引得我好一陣遐想,忍不住猜她剛纔去了哪裡?

她一嫁進來我便收了她,也曾與她纏綿過幾日,但因爲她並沒有表示出對我的多大熱情,日子不長,便將她拋諸腦後了。好在她也與世無爭,嫁我後,是我宮內九嬪中最安靜的一個。

就是這麼個靜好無爭的女子,在今天,突然投繯自盡差點死了。

來向我報告此事的是阿南宮中的公公。

他氣喘吁吁的跑到的御書房外,已經是一付腳軟的樣子,“李修儀……李修儀快不行了。”

我突了一下跳了起來。

李婉寧住的鳴鸞殿外此時靜悄悄的。看起來不像是出了事的樣子。我正在疑惑,卻看到阿南已經迎了出來。她只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事情的確是十分嚴重。

“怎麼回事”我問。

“李修儀從我那宴席上出來,我發現她掉了一支金鑲玉的鳳釵,便親自送了過來,不想就正好看到她人已經吊了內室的房樑上……”阿南主動的牽了我的手,把我向屋子裡引。“不過,好在我來得剛剛好,纔沒有鑄下大錯,現在華太醫在裡面。”

“你可知道,她這是爲了什麼?”我焦急。

阿南卻不作聲。一直牽了我到了室內,這纔看了一眼跪了一地的鳴鸞宮的奴才們,“你們現在對皇上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地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吭聲的。

看了一天的文牘,我本就焦燥,再見此時這班奴才還在做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對着當間的大太監就是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扭身就向裡間衝了進去。

華太醫正伏在案上寫着方子。聽見我進來忙轉了身。

“李修儀人怎樣了?”我急急的問。

“還好,救得及時,躺個幾天也就好了。”華太醫很是平靜,就好像這事沒什麼大不了似的。

這讓我安定了一些。看了看牀上的李婉寧,她除了面色蒼白之外,合約也看不出太多異樣,單看她閤眼有樣子,倒像是睡着了。只是若仔細看,便能看到李婉寧脖頸處的紫紅勒痕。我快速的別過臉去。

“李修儀已經醒了。”華太醫很肯定的說。

阿南卻飛快的向他打了個眼色,阻止他說下去。“讓姐姐再睡一會兒吧。”阿南圓滑的說。

我回了頭責問阿南,“她爲何要這樣,你那宴席都對她說了什麼?”也許是因爲着急,說話的語氣便多少有些聲色俱厲。

阿南此時倒是比我鎮定,她淡淡看我一眼,“我沒說什麼,只是與衆姐妹商量一下給戍邊將士做冬衣的事情。”說完,她便看一眼華太醫。

華太醫明白,輕輕一笑,隨手把方子遞給我看。我不懂,塞給阿南。阿南看也不看,就叫了李修儀的人過來,拿了方子去尚藥局按方抓藥。

阿南像是不經意般的叫住正要向外去的華太醫,“華太醫,剛纔我的人去找你時,你可是在馮淑妃宮中?”

“正是,老臣正在爲馮妃把脈。”華太醫恭敬回答。

“華太醫可看見了馮淑妃宮中的綠翹?”綠翹是馮嫣兒身邊的宮女。這我倒記得清楚。

“看見她進來彎了一下。”華太醫老老實實的回答,“就是在楚賢妃的人來叫我之前。”

阿南笑了一下,“華太醫,沒事了,你去忙吧。”

華太醫這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阿南迴頭看我,“我已經問過這鳴鸞殿的人了。剛纔只有馮淑妃派了綠翹來過,說是送還去年拿去的一隻銅碳爐。”阿南的嘴角彎出一絲冷嘲,“不過,我卻在李修儀的枕下看到了這個。”

阿南說着,便去李婉寧的枕邊,掀起了枕頭一角。我看到一隻金鑲玉的鐲子正靜靜躺在那裡。我的眉頭皺了起來,隱隱約約記得,以前李婉寧好像是帶過這東西。最近好久沒見她,我也有些記不清了。阿南又是一笑,瞥一眼尤自盍着眼的李婉寧。把枕頭放下了。

李婉寧好像渾然不覺。

“巧的很,”阿南在自己袖中掏摸,不一時,摸出一隻鳳鳥樣的釵子來,“我也是來送東西的,皇上看看,這隻釵子和那手鐲像不像是一家子?”

我愣了愣,眼不免有些直,阿南一旦是話裡有話,那一定意味着事關重大。我一把奪過阿南手中的釵子,仔細翻轉着看了又看,終於在釵託處看到了鏨的一個卍字紋。這是洛京萬福樓的金器。

萬福樓的的金器,一向是洛京第一品。能用得起成套的也只幾家大家,李家也算其中之一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不是我送李婉寧的。

“她把這鳳釵掉在你那裡了?”我有些疑心。李婉寧不愛盛妝,絕沒有平常日子帶這樣的鳳釵出門的道理。阿南又在糊弄我了。

阿南咬了脣,悄悄的用眼角掃我。她的眼睛一閃一閃,覷着我的臉色。

我一下子沉了臉,將鳳釵隨手甩在李婉寧的被子上,對着那躺在牀上的女人:“李婉寧,你別裝了,起來給朕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