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蘇軍隊在付出重大犧牲後收復了鳳縣中學。瘸腿大尉以下一百五十八名日軍被擊斃,瘸腿大尉在蘇軍徹底攻佔主教學樓之前切腹自殺。
一場戰鬥勝利了,但沒有人歡呼,夕陽的餘暉中,倖存者們默默地收殮戰友的遺體。所剩不多的中國隊員們圍攏在張巖的遺體旁,沒有人流淚,鼻子發酸而流不出眼淚的滋味真難受。
端木雪用乾淨的手絹擦淨了張巖佈滿征塵和血污的臉龐,男生女相、麪皮白淨的張巖,此時就像睡着了一般。端木雪在張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口,又附在他的耳邊輕語了幾句。之後她站起身,手中拿着張巖的波波莎衝鋒槍。
宋子豪:“把臉都拾掇拾掇!”
打剩下的幾個戰士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抹臉上的血跡、汗漬和征塵,本來就花的面部立馬變得更花。大家摘下鋼盔和船形帽,站得筆直。宋子豪道:“老張,剩下的這幾個同志會繼續殺鬼子,只要中國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個武裝的鬼子,咱們的隊伍就不會停止對鬼子的殺伐!只要鬼子不投降,我們就一直殺下去!隊伍會壯大,國家會強盛,革命事業後繼有人。光復之日,我會告訴你勝利的消息。老張,安心上路!”
戰士們齊聲說:“隊長!安心上路!”
他們重新扣上船形帽和鋼盔,齊齊向張巖的遺體敬禮。
大熊和大猩猩這時走過來,後面跟着一瘸一拐的崔俊熙。大熊和大猩猩在胸前划着十字,用他們的語言輕聲禱告。崔俊熙則雙手合十,用朝鮮話念念有詞。
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後,唐龍凱問崔俊熙:“你不好好養傷,咋又來了?”
崔俊熙說:“來給你們當翻譯啊。”他看了看所剩不多的中國隊員,柳縣游擊隊和二道溝支隊此時都縮水大半,能動彈的也就眼前這幾個了。
唐龍凱說:“老崔,謝謝。”
崔俊熙:“啥謝不謝的?咱們早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照日本鬼子的混不吝脾性,以後的仗還多着呢,我現在跑了,你們不得把我罵臭了?”
宋子豪拍拍崔俊熙的肩膀,道:“誰能罵你啊?你是我們的兄弟,最好的兄弟。咱們剩下的這些兄弟,都好好活着,誰也別再先走了。”
到這時,幾個難兄難弟才流下眼淚。端木雪的眼淚最多,劉皮實幫乾孃擦眼淚,自己的淚也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
大熊和大猩猩拿來伏特加給中國隊員分了。喝了酒的中國隊員這才感覺好些。幾個人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吸菸小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家常。不多時就沒人說話了,現在確實沒心情聊天。
鳳縣城區其他幾處地方,槍炮聲接連不斷,一直到太陽徹底隱入地平線才稍微消停一些。622團偵察連這邊,吃晚飯的時候有人送來戰報,鳳縣四分之三的城區已被蘇軍佔據,日軍被壓縮在以守備隊司令部爲核心的僑民聚居區,看樣子仍然準備頑抗到底,蘇軍已開始政治宣傳攻勢,但不抱任何希望,天明後蘇軍將再次發起衝鋒,爭取明天中午之前結束這場攻堅戰。
剛吃完飯,上級下達命令,偵察連會同其他幾支部隊,被部署在靠近前線的地方。他們將在明天的攻堅中擔任預備隊。
部隊穿行於成片的廢墟之間,經過這一場血戰,鳳縣真的毀了。不過,先前留在城中的鳳縣老弱婦孺都異常興奮,他們從廢墟中走出來,手中拿着他們不多的糧食塞給奔赴前線和撤離前線的蘇軍。對解放者,不管解放者來自哪裡,抱着何種目的打仗,只要他們消滅了作惡多端的日本鬼子,那他們就是中國人的朋友。中國人有句話:“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只要你是朋友,熱情招待是一定的,絕對不差事兒。
以622團爲主的蘇軍攻堅部隊紀律還算可以,尤其軍官的素質在二戰後期的蘇軍部隊中算很高的。他們不要老百姓送上的飲食,還把自己的乾糧送給了百姓。
幾支擔任預備隊的連隊被部署在二線的廢墟之中。蘇軍在東北與日軍交戰之初,往往在夜間遭到日軍襲擊。日軍擅打夜戰是出了名的,與白天的刺刀對坦克不同,日軍發動的夜襲往往給蘇軍造成較大的人員傷亡。622團就曾在柳縣山區以南被日軍的夜襲打掉了半個營。到了鳳縣攻堅戰,蘇軍長了記性,二線預備隊也不敢掉以輕心。進
入新營地之後,戰士們立刻構築防禦工事,睡覺的時候也是刀槍在手隨時準備戰鬥。
幾成廢墟的鳳縣,夜晚出奇安靜,安靜得都不像戰場。唐龍凱伏臥在地,雙目盯着宋府所在的方向。升空的照明彈能讓他看清遠處的深宅大院,那是他曾經的家,明天天一亮,他就端着波波莎衝過去,把他的家重新奪回來!
宋子豪悄聲走到唐龍凱身邊,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兩人不再耍貧。他們以前互相耍貧,因爲他們有快樂的理由,他們快樂,他們的愛人就快樂;現在他們再耍貧耍給誰看?他們的摯愛已經魂歸天際,再也不會回來了。與他們的摯愛一同逝去的,是他們的歡聲笑語。這些年他們失去了太多親人和兄弟,如今戀人也沒有了。他們成了兩頭孤狼,孤單地在茫茫原野上流浪。以後,誰會對他們噓寒問暖?這世界上的哪所房子能是他們在累了疼了想歇歇的時候可以迴歸的“家”?恐怕,就連宋府那麼一大片房屋——儘管他們一直把那裡當家——可是當痛失摯愛的他們真的把宋府從日本人手裡重新奪回時,他們在宋府中也找尋不到家的感覺了。
只因爲,物是人非,親人、朋友、愛人,都已不在。他們是那片大宅院中僅存的兩個人。面對熟悉的一切,只會讓他們睹物思人、徒增傷感。
許多年前,他們像世間所有無憂無慮、生活富足的少年那樣,快樂、天真、養尊處優,擁有親情、友情,也有朦朦朧朧的愛情。許多年後,他們就只剩下了彼此。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舅舅和外甥。
宋子豪從揹包裡翻出廢報紙和菸葉爲兩人捲菸。成爲中國籍蘇聯軍官後,他們的一切都跟蘇聯人看齊了,包括用廢報紙卷烈性的俄羅斯菸草過煙癮。宋子豪卷好了兩顆煙,遞給唐龍凱一顆,唐龍凱翻出火柴划着爲兩人點上火。在有照明彈頻繁升空的忽明忽暗的世界裡,兩人一口一口吸着煙。
烈煙吸到一半時,宋子豪說:“這煙太烈了,比關東煙還烈。”
唐龍凱:“是啊,還很臭。”
宋子豪:“毛子的重口味啊,一般人都消受不起。”
唐龍凱:“知道毛子要來時,我們還在想,等真的勝利了,咱們能搞些伏特加來喝。那時候不知道伏特加是啥味道,還挺期待呢。等真把那東西喝到嘴裡才清楚,這世上不是啥酒都好喝。”
宋子豪:“說起來,當初咱們剛見到老崔,聽他說老毛子要來幫咱們打鬼子,我們還不高興。我們對老毛子沒有好感,從小就聽說老毛子最壞,搶咱的土,殺咱的人,這世上最可惡的就屬他們!老毛子要來東北打鬼子,我們認爲這是剛打跑狼羣又來了猛虎,心裡尋思着等小鬼子全跳海之後咱繼續拉桿子跟老毛子開片。今天攻打鳳縣中學的時候,我意識到至少跟咱們一起作戰的這些毛子兵,是咱們的朋友。他們想着的是,仗再怎麼打,也不能忘了打完仗還要好好過日子,還要教育下一代。中學被小鬼子弄成了堡壘,衝上去的戰士成片成片的倒下。咱剛換上這身毛子兵的皮時,有個毛子兄弟教我用廢報紙捲菸抽。今天那個毛子兄弟就犧牲在中學的圍牆外。咱們真該記住這些毛子兵,甭管他們以前有多壞,更甭管以後,就是眼下,他們是咱們的戰友。老崔,大熊,大猩猩,阿列克謝,謝爾蓋,伊萬,偵察連,622團的老少爺們兒們。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咱的朋友。”
唐龍凱:“我對老毛子沒有好印象,倒不全因爲老一輩人說沙俄毛子不是好東西。江東六十四屯離咱們還是太遠。我不喜歡老毛子,是因爲當年的萬里逃亡。過西伯利亞時,寒冷、飢餓、野獸都能要我們的命,可對我們危害最大的是老毛子!我們只是一羣沒有了家的可憐人,爲了不被鬼子奴役選擇逃亡。進入蘇聯地界後,沒有鬼子追,卻有毛子趕。我親眼看見掉隊的相親夥伴被老毛子追上,用繩子串起來押走。毛子那時的樣子,跟鬼子真像啊!爲什麼要趕我們?我們只是一羣老家被鬼子奪了去的人,我們進入蘇聯不是侵略,而是借一條路回中國再建新家,我們沒招惹他們,也沒想過從他們手裡搶奪什麼!可他們還是不依不饒!哪怕是對流浪狗,他們也不會那般無情殘忍吧?我們又能有啥辦法?自己暫時沒被毛子趕上,就先慶幸着,咬牙繼續往下走。那時候我不敢想,要是我和媽媽被老毛子追上了,他們會怎樣
作踐我們。寒冷、飢餓、勞累還要再加上恐懼和絕望。後來我們聽說,千辛萬苦逃入毛子地界的中國同胞,不分兵民,大部分沒有好結果。要麼被遣送到鬼子手裡,要麼就給老毛子幹苦力。好悽慘啊!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我們做錯了什麼?”
說了這麼多,唐龍凱有些激動,加上烈煙的刺激,他的樣子看起來很難受。宋子豪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說:“苦過來了,你還活着。爲了不讓後來人受咱們受過的那些罪,打完了仗就努力奮鬥開創咱們的太平盛世吧。”
唐龍凱點點頭,繼續說:“不過,622團不一樣。他們是咱們的痞子朋友。咱們得請他們喝酒,這事兒結束後,咱砸鍋賣鐵請他們在宋府喝酒,不管咱倆的酒量如何,必須捨命陪君子,不能含糊。”
宋子豪:“真有那麼一天,別忘了在喝醉之前跟這些年來好多先走的兄弟們知會一聲,咱們勝利了。”
唐龍凱點點頭,說:“也得告訴淑珍和蘭花一聲。”
這對舅甥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沒有眼淚,他們哭不出來,所處的場合也不允許他們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他們就只好在內心深處痛哭。
被日軍霸佔十四年的宋府。雙目無神的森田弘毅面對着三個眼冒死光的軍官,另外就是警察公署的飯島和小早川。這是他麾下僅存的軍官和警官,五個人裡倒有四個是血葫蘆般的慘烈模樣。在縣城與蘇軍打巷戰,僅僅一天,日軍就打成了這樣。
“各自還有多少人,報一下。”
“隊長,本隊兵員五十三名。”
“隊長,本隊兵員七十八名。”
“隊長,本隊兵員三百零七名。”
“隊長,本隊武裝警士一百二十九名。”
“我還有一個憲兵小隊,共計八十六人。”森田弘毅閉上雙目,右手搭在戰刀的刀把上。他再次睜開眼時,目光中多了一股殺氣。宇野千代子自殺後,他的思緒始終處於混沌之中,連他自己都說不好自己到底有個怎樣的滋味。痛苦、絕望、抓狂,以上形容都不準確。他只是雙目無神、無精打采,活着與死了似乎已沒有區別。到蘇軍展開全力攻城後他都是這個狀態。直到蘇軍的鐵蹄距離他的司令部只有五百米距離時,他得知了他手頭掌握的兵力。退無可退,人便沒有了僥倖心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痛並快樂着的難言滋味。
痛,因爲自己真要死了。
快樂,因爲終於可以解脫了。
森田弘毅一併意識到,當不再心存僥倖時,人便有了戰下去的膽量和動力。他要戰鬥到底,沒有切腹自盡的勇氣,就在最後的衝鋒中被蘇軍的槍彈射殺。人總有一死,也許他森田弘毅死得不夠體面,好歹是解脫了。宇野千代子一定在那邊等着,再等等,陰陽相隔的苦痛不會持續太久的。
不再心存僥倖的森田弘毅對他僅存的部下發令:“我們所能控制的區域就只有僑民的聚居區了,諸位,明天一早就是最後一筆買賣。”
飯島這時說:“隊長,我們這裡還有一些武裝僑民,人數五百有餘,少部分人裝備有步槍。另外,軍醫院的男女軍屬、民間女子挺身隊、學生決死隊,加起來共計三百餘人。所有能戰鬥的人加起來數量還相當可觀,我想我們可以在今夜選派精銳之士對俄軍發動一場夜襲。”
森田弘毅想了想,夜襲爲日軍所擅長。然而,他現在手頭的兵力,根本稱不上日軍。只能說,他還有一支全部加起來還算不少的烏合之衆。烏合之衆們受過一定軍事訓練,打比他們更烏合的抵抗武裝都不能保證勝利,就別提對正規的蘇聯野戰軍發動夜襲了。
森田弘毅正自猶豫,小早川說:“隊長,反正是一死,爲何不再給俄軍多造成一些損失呢?全城的帝國民衆,到現在就只剩下我們這麼多,該是傾全力一擊的時候了!白天的俄軍火力強大,就算打巷戰我們也要付出比他們更多的傷亡。到了晚上就不一樣了,俄軍入侵滿洲以來,帝國軍隊對其發動夜襲往往能夠取得相當可觀的戰果。隊長,我們就來一次夜襲吧!”
反正是一死。對的,小早川沒說錯。既然不存僥倖心理,怎麼死都是死,早死晚死,腳前腳後的差不了多少。
森田弘毅心一橫,拔出他的戰刀說:“諸位,我們就在今晚發動夜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