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陰冷的南方冬季，汗水不易揮發，冷風一吹讓人禁不住打顫。天黑了，怕暴露目標不敢生火，只好像羊似的擠成一團取暖。這一晚，睡在外圍的總想往裡擠，睡在裡面的也因爲總胳膊大腿壓着而難受。所以都不好受。
一覺醒來，渾身沒有舒服的地方，可還是得走。
書蟲子重新分配了糧食，如果順利的話，這些糧食勉強能夠支撐到他們走出盤龍嶺。要是不順利的話，用羊蠍子的話說：“真要不順利了，人也就死逑了，不被餓死也被鬼子打死，正好不用受活罪。”
對這種有明顯惑亂軍心嫌疑的說辭，書蟲子毫無辦法，只能在心裡罵一句“滾你姥姥的”，嘴上一句硬嗑狠話都沒有。不是他不想管，他是真意識到了老兵的作用，這時候跟老兵鬧掰了絕對不明智。
除了分配糧食，隊伍也重新做了編組。現在書蟲子帶的是將近兩個連的人數，再按一個排來編制顯然不合理。看凌連以外的潰兵也沒個像樣的老士官，更沒有軍官，加上不跟着凌連走只能在荒山野嶺孤魂野鬼般地遊蕩所以不敢開罪凌連。於是乎書蟲子大膽地分派了官職：羊蠍子、三道疤、趙驢兒分別帶一隊兵，算暫時的排長；齊東子帶十幾個腿腳快又機靈的兵成立了一個斥候隊，跑最前面探路；從凌連的兵裡面抽出十幾個實誠聽話的擺在隊尾押後；剩下的人，把傷員和女兵護在中間。大致就是這麼分的，衆人都沒有意見。另外，書蟲子臨時任命了一個傳令兵，是總愛慌里慌張但腿腳相對勤快的新兵嘎崽子。書蟲子準備用他來與斥候隊和後隊隨時保持聯繫。
睡了一夜、擠了一夜、凍了一夜的士兵們，簡簡單單吃了幾口乾糧，整隊出發。
走上一段，書蟲子就攤開地圖確認一下路線。與大冢真一那張精確到令人髮指地步的作戰地圖相比，中國人印製的地圖簡直就跟幼兒園小朋友繪製出來的塗鴉差不多。雖然書蟲子這張地圖上面同樣標出了三條可以橫穿盤龍嶺的山道，可是一路上幾乎所有的參照物都頗有些對不上號：該拐彎的時候愣是直的，該是一馬平川直着走偏偏多出十八個彎來！書蟲子忍不住開罵了：“繪地圖的都是豬腦子啊？！”
咆哮是一種發泄的途徑，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咆哮完了，還得受着劣質地圖的窩囊氣，帶人繼續往前走。書蟲子自我安慰：“條條大路通羅馬，反正地球是圓的，俺不信走不出去。”
一旁的趙驢兒接話：“走不出去也莫啥嘛，找個山洞安頓下來過日子，等上十年八年的，鬼子滾球蛋了再出去。”
書蟲子：“屁！你這叫逃兵，懂不？抓到要被槍斃的！”
趙驢兒不服：“屌！老子乾死的鬼子少說三四個咧，對得起中華民國，槍斃個甚！排座你忍心嗎？”
書蟲子：“咋？你丫真想幹那麼沒種的事？”
羊蠍子：“排座你別聽他瞎咋呼，就他也有種當逃兵？兵荒馬亂
的苦逼世道，離了部隊一個人能活？餓也餓死他了！他是閒的。”
書蟲子瞅了趙驢兒一眼，說：“真閒了好辦，扛機槍當斥候去。”
三道疤說：“陝西驢敢去當斥候？開玩笑的啦！他盼着回家吃臊子面，沒膽子拿腦殼擋子彈。”
趙驢兒：“你個死廣東佬！老子去當斥候你就得跟着！咱倆一個正一個副，缺了誰機槍都打不順當嘛，你咋呼個甚！”
書蟲子說：“別吵吵啦，斥候輪不上你們當！人齊東子比你們都好用！俺就納悶，這麼好的兵苗子咋能在民團裡幹呢？”
羊蠍子說：“排座你還真別以爲民團不行，俺們當初打武漢會戰的時候，滿編的兵快打光了就拿民團來補，民團來隊伍前沒咋正經訓練過，補進來了直接就打。可啥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一幫子人見着鬼子了，不會躲也不知道跑，嗷嗷叫着愣往前衝，比俺們老兵都猛。”
趙驢兒接茬：“一個字，嫽！”
羊蠍子：“俺還記得一個民團來的新兵，那槍打得準，見着鬼子兵撲上來了，拿着漢陽造‘呯’……”
正說得眉飛色舞，道路左側半山腰上真的響了槍。打出經驗的老兵都曉得這槍聲屬於三八蓋子特有。“乒勾”一聲，走在書蟲子左前方的一名士兵一頭栽倒。羊蠍子反應不慢，拽起書蟲子往旁邊一閃，另一發子彈本來該打中書蟲子，結果一下釘在地上。
與此同時，左側半山腰像極了炒豆子的鍋，密如飛蝗的子彈，下雨似的手榴彈，手炮彈嚶嚶怪叫着往路上砸。路上的中國兵倒下一片，沒中彈的趕緊連滾帶爬往山腳下的幾個安全死角躲。
“咋回事啊？”
“還用問嗎？遭埋伏啦！”
“娘希的斥候！幹他媽啥吃的？”
“別你媽瞎嚷嚷啦！排長？咋辦啊？”
書蟲子和衆兵一樣，被各種口徑的槍彈和四散紛飛的碎石塊、草木屑、殺傷破片壓得擡不起頭，根本沒工夫查看四周的情況。他心裡想到了傷員和女兵，這樣的火力密度也不知他們咋樣了，情急之下他大喊：“擔架隊和通訊兵咋樣？”
趙驢兒：“不知哪個挨刀貨把大板牙給扔路上了！斃咧！”
書蟲子跟徐大板牙不算熟，連裡的老兵中他跟羊蠍子算走得最近。但徐大板牙畢竟也是連裡的老兵，戰爭打到今天，老兵都是寶貝疙瘩！說死就死？書蟲子看着此時只剩下伏屍的道路，確實看見一副擔架，上面的人已被子彈打成了蜂窩狀。
書蟲子罵了一聲“日”，繼續瞄四下裡的情況。此時他們正走在一條右側爲絕壁左側爲山嶺的山路上。正拼命衝他們傾瀉彈藥的日軍，就躲在左側山嶺的半腰之上，至少兩挺歪把子佔據制高點堵住了他們的通路，據粗略估計，少說有三十個日本兵！
香瓜手雷不斷地扔下來。個別地方有些日軍時不時的躍進，以便選擇更好的射擊點。
王八蛋這簡直在拿弟兄們當兔子射啊！
再看疲於奔命的中國士兵們，幾乎沒時間還擊，子彈亂飛、手榴彈亂滾，光能躲過致命打擊已然不錯。有些兵實在躲不過手榴彈，就冒險將吐着煙的手雷撿起來再扔出去，運氣好的還能暫時保住一條命，運氣不好的手榴彈直接在手裡爆炸，整個人化成了一團血霧。
只一會兒的工夫，這夥子兵光被打死就有三十好幾。好在，通訊女兵們基本沒事，除了一位小腿肚子讓破片劃了一下，剩下的都讓專門照顧他們的老兵給按到了路旁的亂石坑裡。
羊蠍子一看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昨天山坳裡跟鬼子對射，中國士兵至少在地形上跟日軍半斤對八兩，今天不一樣了，是實實在在讓鬼子堵在一條衝沒有路、逃沒有門的絕地上按着打。打來打去無非也就是“捱揍”兩個字，太不合算，拼命都拼不起！羊蠍子想明白了，趕緊喊：“排座啊！這他媽子彈亂飛的咱根本還不上手啊！弟兄們眼下就跟入了甕的王八似的！往回跑吧！”他喊着，連着踢開落在身邊的手雷。
書蟲子的回話讓羊蠍子錯愕：“熊驢的小鬼子想吃老子？撐死丫挺的！”
光聽書蟲子的語氣，也知道這貨紅眼了。羊蠍子心裡一個勁兒罵這書呆子關鍵時刻害死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他的信任，煙消雲散。這個挨刀貨，昨天有紅眼的本錢，這貨吵吵着撤退，有不撤的這貨就往人家腳底下打槍扔手榴彈；今天要是紅眼那就是個死，這貨他媽的居然想雄起了，生生的把苦大兵往死路里帶啊！難不成九戰區軍官教導隊光培養這種貨色？難怪總打敗仗！
只有書蟲子自己明白，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紅眼！到今天他已跟日本人實實在在打了幾仗，其中有兩場是他獨自指揮的，第一場順利無傷亡，第二場卻連着掛了好幾個兄弟，打完第二場的當晚他做噩夢了：那些死了的弟兄，流着血淚嗚嗚的哭，嚷着要回家；他看見了團長，凌雲志一字一句地重複他在陣地上說過的話，那是他的原話：我絕不丟下一個弟兄……
所以，每死一個弟兄，他都會想起當初在陣地上凌雲志對他說過的話。團長讓他把弟兄們全部帶出去，他答應了，可跟着他的弟兄卻不斷被鬼子打死炸死。山東爺們兒都講求個“義”字，這個“義”，並非單純指義氣，同樣包含了說到做到。眼看自己說到了竟沒做到，山東人書蟲子滿腦子就剩下倆字：“玩命。”
再者說，眼下不玩命真不行，打仗就是賭命的行當，賭不起就別來，既然來了，那就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鉚勁兒的打！活下來就是賺，哪怕死了，只要死前能拉一個墊背的即是夠本買賣！羊蠍子說跑，跑哪有那麼容易？這很明顯是一場典型的伏擊戰，既然是伏擊戰，人家肯定有準備！要不也不至於把齊東子等幾個斥候兵放過去再打幹隊。很明顯的事，與其站起來往回跑再讓人家攆兔子似的狂打，不如發動反衝鋒拼他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