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戰三湘(15)



書蟲子掃視衆人一眼,道:“宣佈幾條需要注意的,都記住了,第一,陶斐等六名女戰士將與我們共同尋機歸隊;第二,陶斐同志是上尉,我是少尉,所以她的命令我都得聽,你們更得聽;第三,時刻牢記,女士優先,糧食眼瞅着不太夠了,那也得優先考慮女戰士的吃飯問題,在找到大部隊之前,所有男同志都得遵守這個規矩;第四,都給老子管住了自己,啊,我不說你們也懂,要是誰犯了紀律,別怪我這個排長不留情面,咱是打仗,不是童子軍夏令營,不是過家家。暫時就這四條,明確沒有?”

衆兵齊聲道:“明確!”

書蟲子對陶斐:“陶長官,您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陶斐始終認爲書蟲子屬於那種笑面虎,對你客氣時正琢磨怎樣宰你於無形的腹黑陰謀家,這是第一印象很難改變。所以即便書蟲子很客氣很真誠,陶斐仍是冷冷的樣子,她說:“我沒有要補充的,我和姐妹們與蘇排座的部隊共同行動期間,都無條件服從蘇排座的命令。”

書蟲子見一切還算正常,便命令:“繼續休息十分鐘再出發,老土鱉,讓齊東子他們歇歇,你帶幾個人去四周警戒,有情況及時報告。”

羊蠍子領命而去,書蟲子一屁股坐在潮溼冰冷的石頭墩子上,攤開日誌本寫了幾行字,日誌本和鋼筆,這是他目前唯一沒被丟棄的從學校裡帶出來的物件了。

他在日誌本上寫道:“今日作戰極爲不順,我等守衛陣地不到一天友軍即潰散,因而我等被連累。我連部分官兵選擇留下繼續作戰,以掩護以我爲首的戰士、傷員若干,現我已帶人轉進至忠武縣以外之盤龍嶺山區。諸多友軍士兵臨時加入我隊,共同求生。剛率領七名戰士解救被倭寇圍困于山神廟的六位友軍,皆爲女性,接下來她們將與我們同行。又添了六張嘴,糧食不太夠了。不知何時找到部隊,不知團座、參座、副連座等現下如何。該想想,如果團座面臨我的這些問題會怎樣做?”

這時羊蠍子拎着槍腳不沾地狂奔而回,見他這幅模樣所有人心照不宣,經驗豐富的老兵默默地攥緊武器,書蟲子也是波瀾不驚的樣子。書蟲子的反應讓老兵們更加確信,那個一臉青瓜蛋子呆樣兒的學生官兒書蟲子怕是已經死了,不是死在黑風河陣地就是死在這羣山中。總之,現在帶着他們轉進的,是實打實的作戰軍官蘇崇文。

羊蠍子看見書蟲子那忽然稚氣全無的面孔,也真的又驚又喜。戰場是個大熔爐,有灰飛煙滅也有百鍊成鋼,書蟲子無疑屬於百鍊成鋼的那種,儘管還不是特別成熟,隨時有灰飛煙滅的可能,但至少眼下,書蟲子的反應符合一名成熟軍官的標準。突遇大批日軍時發自心底的恐懼感立時減輕了大半,他向書蟲子彙報:“目測日軍約一個小隊,正拉開散兵線往凌連這邊挺近。”

緊接着,另一方向上跑回一個哨兵,報告另一個消息:“目測日軍約一箇中隊,正拉開散兵線往凌連這邊挺近。”

書蟲子鋪開地圖,幾個絕對的老兵自發地聚攏過來。書蟲子確認了本部所在位置,兩撥日軍一前一後拉開散兵線,正好將凌連堵在了垓心!這倒也在意料之中,山神廟那邊剛纔打得不算熱鬧可動靜也不小了!此時凌連只能在兩股日軍拉開架勢形成合圍之前找一個空擋,一鼓作氣衝出去。

書蟲子用了幾秒鐘時間判斷,再用幾秒鐘時間做決定,他對衆人說:“我們被一個日軍加強中隊圈住了,情況緊急,沒有別的退路了。得抓緊時間走一個時間差,趁着兩隊鬼子沒把包圍圈封死,往北面走!”

羊蠍子等老兵都點頭表示同意,陶斐也沒發表相左的意見,書蟲子便說:“那就這麼定了!機槍到最前面去開路,把傷員和女兵護在中間!弟兄們走着!”

凌連的隊伍像一股旋風般衝上了北面的山嶺,剛上去就看見不遠處的山坳裡飄揚着放射狀太陽旗。兩股日軍確實還未將包圍圈徹底封死,兩個方向包抄而來的日軍之間至少相隔五百米。書蟲子喊:“往北衝!”

日本兵發現了他們,頓時十幾挺輕重機槍往凌連這邊掃來成片的子彈。書蟲子身邊幾個士兵一頭栽倒,血噴了書蟲子一身,書蟲子跌倒在地,顧不得害怕,扯開嗓子吼:“機槍掩護!快!!”

趙驢兒和三道疤選了個地方架起機槍一陣猛掃,緊接着另一挺機槍也跟着怒吼。中國人就兩挺機槍,如此強度的火力在日軍面前簡直如同兒戲。書蟲子也意識到了這點,眼看着再差三百米兩股日軍就要會合了,他又喊:“排子槍往左打!”

戰士們往左打了兩排槍,距離尚遠、準頭差了點,不過這其中老兵開的槍仍然打翻了幾名日軍,迫使左邊的日軍暫時停止推進。趁着這個機會,齊東子等苗族兵已躍進到了兩股日軍計劃中的結合處,他們一路上的精準點射打死打傷多名日軍,此時據守一處,掩護戰友突圍。

書蟲子指揮衆人邊跑邊甩手榴彈,不爲炸死多少日本兵,只爲騰起的煙霧能多少遮擋一下日本兵的視線。就這樣,衆人勉強在兩股日軍合攏之前穿了出去。他們跑過一道嶺又穿過一條溝;日軍追過一道嶺又追過一條溝。衆

人拼了命,爲的是讓傷員和女兵先脫險。日軍對他們窮追不捨,槍戰從一開始就相當激烈。好在傷員和女兵漸漸前出,離日軍越來越遠。

在又一座山坳中,由於地形相對平坦,直線跑路無疑是送死。凌連停了下來,與追過來的日軍據槍對射,子彈交織成一片,槍戰中相繼有人被子彈擊中。書蟲子朝日本兵開了兩槍,但見傷員和女兵真的遠遠跑開了,他心知沒必要再與日軍糾纏,便對他的兵喊:“都趕緊跑!進了那片林子就沒事啦!”他指的是山坳以北的山林,地形陡峭限制行動,但是長滿了參天古樹,跑進那裡,日軍的子彈和炮彈都奈何不了他們了。

怎奈已有人殺紅了眼,除了幾個膽子小的跟書蟲子跑,其餘的看樣子要死守陣地,這裡面又以凌連老兵居多!這時候就看出老兵的作用了,他們的瘋狂居然可以帶動早被戰場的血腥殘酷嚇傻了的新兵蛋子。書蟲子命令已下,聽命行事的卻委實不多。

書蟲子見狀,心中不由暗罵了一聲“日”,跑到狂掃機槍的趙驢兒和三道疤那裡,一顆手榴彈摔在兩人腳下。

“丟你老母的衰仔!”三道疤罵着,和趙驢兒一起狼狽地奔逃出手榴彈的殺傷半徑。書蟲子也不回罵,奔過去拾起還沒爆炸的手榴彈往日本兵那頭猛甩過去。手榴彈飛到半途凌空爆炸,一部分彈片灑向日軍,另一部分自然灑向中國兵。

“你他媽瘋啦?”有差點被誤傷的中國兵怒罵道。

“你們這幫不聽命令的熊驢全他媽丫養的!老子的命令是,撤退!”書蟲子拎着快慢機往中國兵的腳邊狂掃子彈。

“你媽的敗家死孩子!有這麼多子彈你咋不招呼日本鬼子?”連羊蠍子也罵開了。

這時候了書蟲子仍不忘還嘴:“在這裡就是等死!我答應團座把你們全帶出去的!都倒了那麼多弟兄了,剩下的得惜命!能活多少活多少!我要真把你們全扔給日本人我他媽纔是丫養的!”

槍聲大作的世界,書蟲子的喊聲實在微不足道,但是奇蹟發生了,原本對他的命令鳥都不鳥的士兵,居然開始了動作!山坳裡的中國士兵往日軍那頭甩出更多的手榴彈。接連不斷的爆炸讓日軍自顧不暇,趁此機會中國軍人繼續亡命奔逃。

可是跑動中的書蟲子又看到一些士兵徒勞地救援已中彈身亡的同袍,於是他又開始怒喊:“死的別管!看誰受傷了拉一把趕緊跑!”他是以喊破喉嚨爲代價敦促士兵撤退保命的。好在總算有了成效,大部分都跑進了密林。

書蟲子押後跑進密林後,回頭再看幾個跑在後頭的士兵,那是負責掩護的弟兄。書蟲子在一顆大樹後據槍想跟那幾個兵交替掩護,但先是一股金屬狂潮將兩個山坳裡打掩護的兵掃成蜂窩,再是一陣劇烈的爆炸,六零迫擊炮的精準轟炸,煙霧消散後,幾個打掩護的兵全部消失在山坳中。

日軍哇哇怪叫着,跳出藏身點發動追擊。書蟲子往日軍那頭連着放了幾槍,撂翻了一個揮舞指揮刀的軍官才繼續跑路。

虧了書蟲子跑得快,親力親爲的“逃跑”,費了牛勁總算帶動了大部分人奔跑的積極性。

這場不期而遇的突圍戰,中國人再慘也沒輸個底兒掉——至少跑出來的是大多數。

後來書蟲子又在想,當時自己咋沒害怕呢?哦,是這樣的,光顧着打、跑,根本沒有時間害怕。他看着自己一身的血跡,都是戰友身體裡噴出來的,那股子血腥氣息讓他作嘔也讓他傷感。他有了錯覺,好像他一直到死也洗不去身上這股子血腥氣了。

生死不過一瞬,一發子彈就能把人送到陰曹地府去,中彈的是一了百了的,沒中彈的還得繼續承受戰爭帶給自己的折磨。

書蟲子抽時間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全記進了日誌本里,結尾他沒忘了加一句:“又是日本海軍陸戰隊,真是撞邪了!怎麼總遇見這幫魔鬼呢?”

追丟了。當這三個字被渡部純和大冢真一聽見時,耐心已到臨界點的兩人竟出奇的平靜,這讓瞭解兩人脾性的通訊兵詫異不已。通訊兵瞭解兩位上司,以火爆脾氣著稱的是渡部純,嚴肅表情一萬年不變活但只要一笑就要大開殺戒的是大冢真一,全是陸戰隊裡年輕軍官的佼佼者,在心情不爽時,喜歡拿士兵出氣。

準備被出氣的通訊兵,立在原地不敢動彈,最初的詫異過後,他意識到,平靜的背後往往是一場摧拉枯朽的暴風驟雨。

大冢真一,笑了。

通訊兵出了一身白毛汗。

大冢真一對通訊兵說:“嗯,知道了。”

再平常不過,好像通訊兵剛剛帶來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報告,甚至是一個好消息。通訊兵難以置信,仍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渡部純皺起眉頭,罵道:“混蛋,沒聽見大冢參謀官的命令嗎?”

通訊兵如夢初醒,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離開了。

“渡部君,看來敵人不簡單啊。”大冢真一收起笑容再次迴歸一張死人臉。

渡部純脾氣火爆但也懂得就坡下驢,他深知大冢真一的司令部高參身份。別看渡部純和大冢真一軍銜相等,但渡部純是無論如何不敢在這個長官身

邊的大紅人面前露怯的。日本軍隊向來都是如此,參謀比作戰軍官吃得開。

渡部純趕緊說:“我就說嘛,他們在暗我們在明,他們在暗處跑,我們在明處追。我們的行蹤一定從一開始就被敵人盯住了。所以,越來越麻煩了!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呢?就像剛纔中野軍曹他們……”

渡部純不得不止住話頭,他看出大冢真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畢竟,在出發時他們都曾認爲,這次行動不會有什麼波折,甚至都不會有任何傷亡,要知道他們可是最最精銳的海軍陸戰隊,抓一個幾乎赤手空拳的目標,簡直可稱牛刀殺雞!

大冢真一沉默良久,終於開口:“渡部君,黑木將軍早就說過,一場看似簡單的追殺,極有可能演變爲一場曠日持久的貓戲老鼠的野蠻遊戲,至於誰是貓誰是老鼠,不會很早區分出來。看起來我們兵鋒正銳勢不可擋,但這盤龍嶺實在太大了,我們又不熟悉地形,兵力也有限,而敵人則是本土作戰。”

渡部純:“出發前黑木將軍嚴令我們,此次作戰務必幹掉那個目標人物。還好,黑木將軍沒有規定時限。”

大冢真一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道:“話雖如此,可若是我們不能速戰速決。從幾次實戰來看,我個人認爲,以目標人物的能力,完全可以在我們徹底咬住他之前跳出皇軍的勢力範圍。渡部君,我總在擔心,帝國這次攻取長沙的作戰,仍將走前兩次的老路,我們的兵力太少,戰線又太長,此地雖被帝國軍佔領,卻極有可能在不久以後重新回到重慶軍手中。”

渡部純一臉的不屑:“那是因爲,陸軍全是一羣笨蛋!看看咱們帝國的海軍,只一下子就將美國佬的太平洋艦隊基地摧毀了。真難以預料,等我們登陸美國西海岸時,陸軍那羣笨蛋會不會仍在支那的土地上跟一羣原始人一樣的支那兵糾結呢?”

大冢真一不由嘆氣:“渡部君,黑木將軍近來心情差也正在於此,不提陸軍那幫笨蛋,只說作戰發起後我們一直追殺的目標人物吧,他若不死,黑木將軍永遠不會高興,我們也永遠不可能開赴太平洋戰區,更不可能實現我們身爲帝國海軍軍官的真正價值。我們不斷追殺的目標人物,到底掌握着多少我們永遠不想讓美國人知道的秘密呢?”

渡部純:“目標掌握多少了多少秘密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他必須得死!”

一名軍曹過來報告:“長官,玉碎將士的遺體已火化完畢。”

渡部純和大冢真一看到一些士兵正將骨灰罐掛在胸前。渡部純說:“我寧願相信支那兵只是出於默契而沒有什麼更大的陰謀,亦或是美軍直接參與了這次行動,這才導致我們遲遲無法咬住目標將其殲滅。讓我們損失八名斥候的那場戰鬥,似乎保護目標的敵人數量遠遠多於我們之前的估計啊。似乎,還有一個背後逆襲的過程!而剛纔的戰鬥,我們的敵人所展現出的良好戰術配合,和作戰中的果敢精神,也不像我們往常見過的支那兵。因此我纔想,我們的敵人不是重慶軍的頂級精銳便是美軍。但願我的分析是錯誤的,我更願意相信,敵人真的已經惶惶如喪家之犬了。”

大冢真一不置可否:“帝國軍推進速度太快,此地雖是我們的佔領區,可支那的散兵遊勇到處都是,也許僅憑默契,他們都會前仆後繼地給我們製造各種各樣的麻煩。我軍後方如此不穩固,也難怪帝國軍玉碎者越來越多。因此,我想我們也該更改作戰方式了。我們的敵人要想徹底跳脫盤龍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盤龍嶺周邊,也到處都是帝國的軍隊。優勢於我們來說,還是很大的。”

大冢真一鋪開一張盤龍嶺山區地圖。他將日本人的認真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地圖已被他用彩筆圈出了幾個不同的區域,更有三條被明顯標註的可以橫穿盤龍嶺的山道。大冢真一說:“以我們目前的兵力,一旦丟失目標,茫茫大山中我們就猶如瞎貓捉鼠。但是我們可以利用摩托化的優勢,將兵力分別投送到這三條線的隘口處,再分出一部分兵力,在其中兩條適合機動的路上巡邏,充當機動兵力,以確保萬無一失。目標想跳出盤龍嶺,必走這三條線,除非他會飛,我們就以逸待勞等他自投羅網了。”

渡部純想了又想,提出了他的看法:“若是萬一目標隱匿起來呢?怕就怕他也想以逸待勞。”

大冢真一說:“渡部君,這也是我所擔心的,我已將盤龍嶺地區可供人類暫時藏匿的地區大致圈了出來。”他指着地圖上的彩筆圈說,“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兵力,挖地三尺總會找到他!可惜的是,我們只有一個加強中隊,不到三百人,根本沒有能力全面布控。渡部君,我想,一旦形勢所迫,我們還得去找陸軍那幫笨蛋要支援!”

渡部純無奈地搖頭嘆氣。他這個素來鄙視陸軍的海軍少壯派,無論如何不敢想象他有一天還會有求於陸軍。但就像大冢真一說的,形勢所迫。饒是渡部純有天大的本事,畢竟不能夠撒豆成兵。渡部純甚至鬼使神差地做過夢,夢裡有一句話讓他一想想都覺得心驚:“帝國戰敗全因爲人太少。”

大冢真一命令號兵集合隊伍。略顯疲態的日軍士兵們起身整隊出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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