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過去了。
巷弄口裡那兩株梨樹,有抽新的跡象。綠葉未發芽,先迸出了一兩多潔白如冬雪的花蕊。
日照漸漸暖和了起來,葉曉的傷也全好了,上房揭瓦下水摸魚,活蹦亂跳的。我和秦方辭,依舊日復一日平淡地相處。可我知道,我們之間隔着的那層窗戶紙,被我在那個夜晚親手撕開。
我看清了他,他亦看清了我。彼此毫無美感可言。
打從我住進了客房,我便一直住着客房。清晨打開窗戶,便能看見一抹修長的白影站在院中,手裡拿着一把小剪子,悠閒地給即將迎來錦繡繁春的花草剪枝。
他未轉身,嗓音淺淺淡淡帶着柔和,道:“老在房裡悶着怎麼好,我帶你出去逛逛吧。”
我關上窗戶,將那如畫白影從我的視線裡趕出去。
可能這是一件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但一想着先前只要是我在裴子閆面前受欺負而他遲遲不肯出現僅僅是爲了等一個時機,將我所有的狼狽不堪都盡收眼底了,我便心裡有一道梗。
本來這場婚姻,就是一次交易。秦方辭爲了躲避長瑾,而我爲了躲避裴子閆,陰差陽錯地走到了一起。
我不知道在秦方辭的心裡怎麼看我。也從來沒這麼在意過。
可他那句“我愛上你了葉琤。”就像是一枚毒針,紮在我的心尖上,毒素蔓延,整個人煩躁、慌亂。
府裡回家探親的幾個下人回來了,包括蘊秋。初初一知道我和秦方辭分房睡了,她顯得很吃驚,道:“怎麼會這樣夫人?是不是老爺他……他……”
我接話道:“老爺他有新歡了打算娶一房小妾,我給老爺騰地兒。”
蘊秋堅定道:“不可能,老爺不是那樣的人!老人對夫人一片情深!”
我愣了愣,有些失神,勉強笑問:“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看出來的,老爺對別的小姐從來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從不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就只對夫人溫柔寵愛。他看夫人的眼神,就和看別人不一樣。”
年後,秦方辭又開始去早朝了,早朝以後便去尚書院辦公,早出晚歸。連早膳也沒再在家裡用。偶爾早起,透過窗戶的縫隙,我便能看見他身着錦紫官袍,不緊不慢地走出院子。
時不時,他在院中駐足,看向這邊時,我移身躲在牆邊。後來一想,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因窗戶是關着的,就是我不躲他也看不見我。
院中梅花凋謝,長出了新葉。廊腳下的幾盞海棠花開了,顏色在暖暖春日下顯得分外嬌豔。巷弄裡的梨樹,隔着高高的牆,伸展了半邊枝椏進來,梨花簌簌,風一吹款款而落滿院飄香。
我讓蘊秋去給我弄了一些葡萄籽來,撒進泥地裡,打算在院子裡支一個架子,等到葡萄藤長出來了便順着架子爬,像太史院後院那邊,自稱一抹翠色,夏日好乘涼。
蹲在院角弄籬笆的時候,我便問蘊秋:“你回家探親好玩麼,都做些什麼?”
蘊秋理所當然道:“吃啊。可有許多好吃的了。”
我失笑道:“就沒有點兒別的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秦府把你給餓着了,往後還有誰敢來秦府當差啊?往後你想吃什麼,便跟廚房阿嬸說讓她買去。”
“夫人……”
我往後伸手,道:“再遞幾根樹枝給我。”樹枝遞過來,我□□泥地裡,將撒了葡萄籽的泥土圍了起來,頓了頓我又道:“蘊秋你別忘了,回頭讓阿嬸多弄些補身補腦的給老爺燉着吃,老爺公務繁忙,若又是像年前那樣,身子不一定吃得消。晚上,老爺在書房裡的時候,你便負責給他送去,但你不可說是我讓你送的,聽見……”
籬笆做成的時候,我扭頭看着蘊秋,等着她的回答。可是話頭在嘴裡卻生生頓住。
蘊秋已經沒在院子裡了。官袍未褪的秦方辭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逆着一色春光,目色流光璀璨脣畔笑意盈盈,手裡拿着幾根樹枝,挑挑眉道:“樹枝,還要嗎?”
我眯着眼看着他,有些許的晃神。
直到秦方辭伸手來拉我,我纔回過神,手上有泥便躲開了他的手,兀自站起來,若無其事地看着新落成的籬笆,問:“怎的這麼早回來了。”
秦方辭落空的手僵了一僵,旋即爲我摘去發間留下的一枚木渣,神情溫和笑容謙謙,道:“今日沒什麼事,就早些回來。”適時蘊秋機靈地端了一盆清水來給我淨手,秦方辭拿着毛巾不容我拒絕地細緻爲我擦拭,又道,“下午,宮裡有個遊園花會,上頭有旨意三品以上官員需得攜妻眷入宮賞花。”
我蹙了蹙眉,道:“不去不行?”
秦方辭深深地看着我,嘴角的弧度卻清淺,道:“但凡能幫你推脫的,我都已經幫你推脫了。這次卻是不能推。”
我抽了手,道:“那準備一下,下午我跟你去吧。”
我穿了上次他帶我去製衣店做的淺碧色羅裙。蘊秋幫我挽了一個夫人的髮髻,配以幾樣簡單的髮飾。掛耳墜的時候,蘊秋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對碧色翡翠耳墜來,銀色耳鏈,下結一隻玲瓏剔透的翡翠珠,形容十分小巧好看。
蘊秋笑得有些賊,道:“老爺說,夫人戴這個。”弄罷後,她端着銅鏡給我瞧,“老爺真有眼光,夫人真好看!”
彼時秦方辭正在院子裡等着。開門的時候,瑩了一地的春光進來。
和風乍暖,拂起他的翩翩衣角。廊腳的海棠花正豔。
他轉身過來,看見了我,眼底裡閃過比□□還繾綣的灩瀲,溫和地笑着伸手:“過來。”梨雪從牆外如飛絮一般飄落進來,落在他肩頭,卻比不過那一抹笑。
那一刻,腦海裡浮起一個念頭,揮之不去。
秦方辭,真好看。
等我回神的時候,他已然行至迴廊的臺階前,牽起了我的手,帶着我走下臺階,嗓音也帶着笑,道:“傻愣着做什麼。”
後來上了轎,秦方辭靠着窗,單手支頤,一直看着我。那神情,頗有兩分慵懶紈絝之意。我從前不覺得這轎子小,如今卻覺得又小又擁擠,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葉琤,你真美。”
許是看出了個名堂了,秦方辭突然冒了這麼一句。
我一驚,擡眼,撞進他幽邃的眼裡,眼波如漩渦。頓覺一張麪皮滾燙火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