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沈舒光與沈舒燮的屋子裡。
沈藏鋒夫婦離開後,燈,卻還點着。
用厚紗罩子罩住,擱在帳外的矮几上。
朦朧的光線,只能看清室中大致的輪廓。
靠門的位置,幾張繡凳臨時拼成的簡易睡處,是吳李氏——白晝自告奮勇給衛長嬴上藥的婦人,玉竹鎮上出身清白的僕婦,西涼軍查清底細,知曉其丈夫子女皆在鎮上,遂聘了她來看護兩位僅存的小公子。
因爲玉竹鎮在帝都被圍時曾遭戎人擄掠,可謂是十室九空,尤其是女眷減損極多,再加上這些日子西涼軍陸續收容下來的貴胄大抵都帶了傷或與下僕失散,需要派人伺候。這樣一來,就地找到的僕婦自然人手不夠。所以沈舒光兄弟兩個雖然是沈藏鋒的親子,如今也只有吳李氏一個人照料。
以沈藏鋒的爲人自不會吝嗇了給她的工錢,何況衝着三十萬西涼軍駐紮玉竹鎮,戎人絕跡,且西涼軍治軍嚴謹,此刻又全被報仇之念充斥,幾乎無人騷擾百姓……吳李氏也要盡心盡力。
既然白晝裡盡心盡力了,晚上守夜時少不得就要睡得沉一點。
不過即使她睡得不沉,沈舒光只是在父母離開後睜開眼睛,無神的望着帳頂,也不可能驚醒了她。
六歲孩子的眼神很是茫然。
那是驟然面對了遠遠超過他年齡所能應對之事後的不知所措。
母親憐愛的輕吻、父親輕撫的手掌已經離開了,但同樣溫熱的觸覺卻似乎仍舊保持着。
在往後的日子裡,他還有很多這樣的機會,感受父母的疼惜……
但祖父的笑罵與祖母愛憐的撫摩,卻是再也得不到了……
從最初的驚恐裡漸漸回過神之後,從知道自己再也沒有祖父和祖母后,日日夜夜,沈舒光不斷回想起這兩位永遠失去的長輩。
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叮嚀囑咐,他們含笑端坐堂上俯瞰下來時眼神裡的殷切期盼——
繼承了母親衛長嬴自幼的狡黠,沈舒光很小年紀就察覺到了自己在長輩心目中的地位,從而在恃寵生驕上無師自通。對於長輩平輩的教誨與叮囑,他早就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
反正……
都捨不得真拿他怎麼樣。
至少在父親沈藏鋒返回帝都前一直如此。
不聽話又怎麼樣呢?橫豎他一撒嬌,祖母幾乎是忙不迭的什麼都應了。就連大堂哥沈舒明張牙舞爪形容的極爲可怕的祖父,板一會臉,生一會氣,再被祖母暗中瞪幾眼、掐幾下,十有八.九會裝糊塗。
若祖父一定不肯裝糊塗,他還有溺愛晚輩的大伯和重視一切家族男嗣的二伯可以投奔、還有一個嫡親的小姑姑可以求助。
還有三個溫柔的堂姐只要知道就不會坐視他挨罰……
這些人如同層層疊疊交織在他頭頂的樹冠,爲他遮蔽風雨,供他恣意成長。
但現在,都沒有了。
沈舒光竭力保持胸膛的平靜,但他呼吸仍舊失去了平穩,淚水順着眼角,滑過肌膚,沒入鬢髮,落進被褥裡不見。
從前漫不經心、甚至不耐煩的那些教誨,忽然就全部想了起來——
他們說,父親母親是因爲迫不得已才離開自己,遠赴西涼……
他們說,等父親母親回來後,要好生承歡膝下,纔是好孩子……
他們說,母親會帶一個弟弟回來,那是他的嫡親兄弟,要像大哥舒明對待他一樣對待這個弟弟……
他們說,光兒該好好唸書了,沈家的男兒,就該文武雙全,做人中俊傑……
他們還說……
沈舒光猛然合上眼,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不住落入鬢髮之內。他呼吸急促到了幾乎要發出哽咽的聲音,忙擡手握拳塞在嘴裡,用力咬住。他記得吳李氏雖然晚上睡得沉,可一有點聲響就會立刻醒來,據說是早年看拂自己的孩子時習慣了……
孩童的身體因爲情緒的劇烈波動,在榻上不住抽搐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舒光輕輕扯過被角,擦乾了淚,伸手摸了摸身旁胞弟的臉。
沈舒燮的頰上還是冷冷的,但近在咫尺的勻淨呼吸聲,聽得人心中漸漸安定。
“祖父、祖母,孫兒一定好好唸書,照顧弟弟,也侍奉好父親母親,再不叫祖父與祖母在九泉之下,還要爲孫兒操心!”他心裡悵然片刻,默默的想道,“孫兒一定要光大沈氏門楣,不辜負祖父、祖母當日期許!”
數百里之外,撫州,落雲坡。
這時候帝都仍舊大雪皚皚,但撫州靠南,雖然不類江南已經冰銷雪融、處處可聞鶯聲,然殘雪之間,也有不懼料峭的綠意蓬勃探出。
驛站的院子裡,一株兩人合抱的垂柳,灰濛濛的柳絲中,似誰淡淡的、不經心的染了一筆近看無、遠觀有的淺綠。
樹下,衛新詠擁着狐裘,繞樹緩行。
他的氣色比跟莫彬蔚分手時好了很多,從前日起,就已經無需爲了照顧他的身體而特別緩行、可以正常趕路了。此刻趁着在驛站歇腳過夜,更是出來走動幾步,鬆活一下整日坐車而僵硬痠痛的筋骨。
這落雲坡距離撫州最北的界限不過二十餘里。出了撫州是盤州,盤州後面就是京畿——想到京畿,他一貫平靜溫和的面容掠過一絲陰鬱。
衛崎年高而終,雖然衛煥把在鳳州侍奉他的家眷交給他放了把火,但罪魁禍首之一竟不能親手解決,委實讓他感到難以釋懷。
偏偏如今帝都又被戎人佔了去!
由不得衛新詠這一路上都不住的祈禱着:但望那衛清鳴千萬機靈點兒,隨衆人突圍成功纔好。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況還要加一個年幼無辜的胞姐。
知本堂的這份仇恨從衛新詠幼年時就銘刻入骨,這些年來,報仇似乎成了一種本能與畢生的目的。即使他城府漸深,對人對事,越發的不動聲色、喜怒不形於色。
可無論何時提起這件仇恨,都還是那麼容易惹動真怒。是生命裡最柔軟最薄弱的地方,輕輕吹一口氣,都能直接痛入骨髓。
察覺到胸中氣血一浮,衛新詠心下暗驚,趕緊掐斷了繼續去想知本堂。
他身體還沒全好,雖然能照常趕路了,但路上的顛簸對他的體質來說已是個負擔。像現在一歇下來,虎奴就趕緊出去找東西熬蔘湯……
而在路上還算好了,莫彬蔚留了兩百精騎下來護送他,忌憚着此刻士族正空前團結,一路都非常順利。他除了偶爾看一看莫彬蔚派人送過來的信外沒什麼好操心的。
一旦到了京畿,不管是爲莫彬蔚謀劃還是爲自己打算,那纔是他嘔心瀝血的時候。
是以,那些不適頤養的事情,還是先不想了。
不過以他的爲人,既然醒着,什麼都不想卻也不可能。
衛新詠強行掐了與知本堂相關的思緒,就下意識的想到了申博——哪怕是之前的信都送得非常順利,但這次,莫彬蔚還是連隻字片語都不敢落筆。
隔了幾百裡,他的緊張與惶恐都能爲衛新詠所感覺。
在常人眼裡申博怎麼都是皇帝,他再傀儡,海內六閥這些暗中把皇室架空的門第興許敢於甚至是習慣了不把他放在眼裡,靠着衛家提攜才得了個六品官身的莫彬蔚,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如閥閱子弟一樣不把申博當回事!
他膽戰心驚而又手足無措的,打發了最信任的心腹親自趕來口敘此事:衛長嬴一行人,弒君了……
想到莫彬蔚那心腹轉敘這個消息時同樣是一副難以置信、駭然到了魂不守舍的模樣。衛新詠嘴角微勾,暗暗搖了搖頭:說到底,莫彬蔚也好,這送信之人也罷,到底還是器量太小了些……
即使衛新詠告訴過他們申博名義上貴爲天子,實際上不過是個幌子。但對於莫彬蔚這些人來說,完全看不懂也沒資格去懂那廟堂之事。對他們而言,高踞于丹墀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就是這天下最最尊貴的人……這樣尊貴的人,若遇見顧夕年一行人時知道申博的身份,莫彬蔚興許要直接下馬去參拜了……
若不是所領的士卒是鳳州給的,並非自己的私兵,而且兩人分手時,衛新詠鉅細無遺的提點了他一番。莫彬蔚甚至都想要阻攔這回的弒君了。倒不是說他多麼忠誠於魏室,而是莫彬蔚雖然起步就是鳳州大捷,但他這次功勞被佔,接着就陷入了韜光養晦裡,即使有所動作也不過是小打小鬧。
倒是之前久爲衙役,服從上官的意識已經習慣了。他有名將之才,卻因磨礪與經歷的匱乏,仍舊只當自己是個小人物,近乎本能的仰望着那些常人眼裡高高在上的貴人們。
這種謙遜在與士族接觸時,大部分情況下能夠獲取好感,而且尚未展現出其過人之處的莫彬蔚,此刻確實表現謙遜些的好。所以衛新詠一直沒有提醒他。
問題是這樣的心性在爭雄時卻缺乏了氣魄……
不說那麼遠。
總而言之,莫彬蔚未必願意效忠申博,他甚至對申博也談不上什麼好感,卻下意識的不敢坐視申博被弒、無法阻攔後亦心神不寧到了心虛的地步——這一切只是因爲申博是皇帝。
這種複雜而迷惘的心態從其心腹的轉述裡,衛新詠很輕易就能推斷出來。
“所以我一直說他是天生將才,而不是帥才,更不必說圖謀天下大業了。”衛新詠想到此處,心頭微微一嘆,“出身低微卻氣吞萬里的人物,到底不那麼好遇見啊!不過……此人雖然格局小了些,但勝在對我言聽計從,這亂世裡,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着實需要一個可靠的武人彼此扶持。也罷……待我好好想一想,要如何開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