菹醢之刑,源於上古。
它是極刑之一,但在極刑裡,它也是大名鼎鼎——用它用的最多的兩位君主那是愚民愚婦都知道的昏君之楷模、暴君之典範:夏桀、商紂。
桀菹醢關龍逢,紂菹醢梅伯。
都是略讀史書之人就知曉的事兒。
這刑罰在西漢時雖然一度被列入正典,但許是因爲委實過於殘暴,就連將戚夫人做成人彘的呂后也下詔廢除此制。
可想而知此刑的惡名。
所以後來朝廷律令之中已經不公開列此刑了,即使是當夷當族的大罪,往往也只處以腰斬。
大魏與前朝,數百年以來,那是提都沒提過此刑——可現在聖上不但要處忠臣此刑,甚至被他這麼處置的,還是一位士族子弟!
衛煜雖然是瑞羽堂旁支,在族裡卻也有不小的影響。古語有云,刑不上大夫。這樣的處置已經不僅僅是殘暴,更是羞辱了。
士族自是譁然!
他們知道聖上現在已經是不可理喻,但怎麼也沒想到,聖上臨了臨了,還想把昏庸的生平裡再加個殘暴——這是直追桀紂啊!
然而他們的求情卻全部被擋在了宮門之外!
顧孝德手握聖旨,面無表情的攔在宮門之下,他身後的玄甲衛,沉默如磐石,穩穩的攔住了衆人的去路。
“日暮途窮,顧統領你還要執迷不悟麼!”衛家如今在朝爲官的人裡,除了衛煜,就是衛盛儀——因爲衛鄭鴻康復之事,衛盛儀這兩年一直很是頹廢,但衛家人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但凡還活着不可能不出面的。
此刻被顧孝德攔了路,便憤怒的呵斥起來。
不僅僅是他,與他同來的太師、太傅、太保等諸位一品,朝中百官,包括只領了散官之銜而無實職的士族衆人,皆聚集而至——照着這時候人的看法,漫說衛煜是爲了忠君進諫,並無罪過,就算他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以他閥閱子弟的身份,判個當衆處斬就已經是極限了,大抵都是賜死——菹醢?在聖上下旨之前,那是打死他們都想象不到的!
這分明就是對士族的打臉!
他們豈能容忍?
可聖上還就下定了決心要打這個臉!
爲此聖上甚至暗示顧孝德——讓他證明自己到底是忠誠於聖上呢還是心在士族那邊的時刻到了!
因此顧孝德任憑衆人使盡手段說盡道理,始終把守宮門不允進入。
甚至連太傅沈宣按捺不住怒火,以洪州顧氏相脅迫,顧孝德也不予理會!
在這種情況下,衆人除了大罵顧孝德也瘋了之外毫無辦法!
畢竟此刻這帝都左近最強盛的一支兵馬,是在顧孝德手中。他非要執行聖命,誰有辦法?
只是這許多人羣情激憤,被聖上下令菹醢的衛煜卻是視死如歸,知道百官雲集宮前請命求情之後,甚至還在獄中傳出話來勸他們散去——他倒是存了一死報國報君的心了,可家眷哪裡受得了這個?
衛煜的老妻錢老夫人在聖旨下來之後就臥榻不起,得知百官請命失敗,老夫將在三日後被拖到午門外受菹醢之刑,一口氣上不來,竟是先他一步去了!
而衛煜之女潤王后這段時間一直在爲自己的女兒承嫺郡主婚後無子而憂慮,病懨懨的有幾日了。結果承嫺郡主這兒還沒解決呢,父親就遭了這麼一場,母親又先去了,病情頓時加重,重到了連回孃家弔唁這幾步路都不能了——嚇得承嫺郡主也管不了子嗣不子嗣了,跟公婆告了情,連夜趕回潤王府侍奉母親湯藥,惟恐潤王后步了錢老夫人的後塵。
衛長嬴得知這個消息,自然也是驚怒交加!
她跟衛煜這支雖然血脈上比較遠了,但怎麼說也是出自一族一堂。何況自她嫁到帝都以來,衛煜這一支跟她處得一直不壞。聞訊之後,當下叫黃氏把手裡的事情都先放下,回到後院裡看好了兩個孩子,自己匆匆換了身出門的裝束,就跟着蘇夫人趕往衛煜府上吊唁。
這個時候衛煜的府邸裡已經亂成了一團。
本來衛煜的諸子就都平庸的很,否則當初衛煥跟衛崎鬥得死去活來,好容易把衛崎從司徒之位上趕走,衛煥的近親裡卻沒有拿得出手的人能接下這位置,也不會從偏遠的族人裡選擇衛煜了。無非就是打算着即使衛煜將來生了野心,他自己的子嗣不怎麼樣,也好對付些。
如今遭逢大變,這些人竟自慌了神,簡直不知道做什麼纔好。
據說,還是二夫人鄧氏實在看不過眼,擦了淚站出來做主,才搶在大部分弔客趕到之前把靈堂搭建出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府中自然顯得格外淒涼破敗。
前去弔唁的衆人,不管平常對衛煜一家怎麼看的,此時此景,皆動了傷懷,衛長嬴自己就很難過了,卻還要扶着婆婆蘇夫人——因爲蘇夫人哭着哭着就軟了腿。
這中間,還試圖阻止這件喪心病狂而不體面的事情成就的人裡,還有趕往顧家,或恐嚇或勸說顧孝德妻子兒女,讓他們去勸說顧孝德的。而在帝都的宗室,尤其是臨川公主等人,也都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說客。
奈何顧妻跟子女明確表示他們根本左右不了顧孝德,只能聽天由命。而臨川公主則是流着淚道:“諸位都是國之棟樑,我大魏的中流砥柱,尚且不能更改父皇之意,又何況我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呢?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如何能與諸位比?諸位做不到的,難道我就能做到嗎?”
說客再拿父女之情勸她,她就道:“父皇厭聽諫言已久,早非秘密。我作爲女兒,侍奉父親當然是以孝爲上,怎能向父親說他不喜歡聽的話?畢竟你們也知道,我父年邁,我怎麼忍心叫他再聽不喜之言?何況說了之後,也不過是徒然招來雷霆大怒啊!”
反正……公主就是不去——臨川又不傻,聖上如今這情況,是還會認父女之情的人嗎?連之前最得寵愛的嫡幼女清欣都被貶成縣主了。臨川若去,怕是被削成庶人都是輕的。
至於說靈仙公主等人,因爲從前不得寵,面對有些急病亂投醫的說客,輕描淡寫一句“臨川妹妹尚且束手無策,我因愚拙久不如上意,豈敢近前”,倒也就脫了身。
總而言之,到了三日之後,在顧孝德派出玄甲衛的鎮壓之下,衛煜到底被帶到午門外行了刑。
這刑罰因爲久有酷烈之名,加上衛煜官聲好,頗具威望,是以衆人都不忍心前去觀望。沒什麼人圍觀不說,倒有不少人在家中爲之暗暗垂淚傷懷。
可是雖然沒去午門前看,但有一幕卻是衆人在家中亦看到的——下雪了。
這時候是五月初,雖然沒到三伏天裡,然而已是鳴蜩處處,序屬仲夏。可天空之中,竟飄起了大團大團的雪花,猶如春暮時候紛紛揚揚的柳絮,霏霏團團,瀰漫全城!
有不敢相信的人伸出手去接了一朵,感受到那點涼意在掌心化成水漬、再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確認水漬與涼意仍舊在掌心……滿城人的汗毛幾乎都豎了起來!
五月飛雪!固然不像六月那麼極端,但——
太師這些人年邁,雖然激動得血脈賁張,但一時間竟有點爬不起來。如沈宣還在壯年,幾乎連鞋子都沒穿,就帶人衝出府門,在午門前扔下數名侍衛阻止行刑,頭也不回的衝進了皇宮之內!
……只是衆人都以爲憑藉如此異常的天象,聖上怎麼也該就着這個臺階赦免衛煜,再不濟也該輕判了,但沈宣在涵遠樓下將額頭磕破,聖上居然仍舊是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赦!”
一直到最後,太師等諸臣趕到,所爭取到的優待,也不過是讓衛煜不必生受酷刑,准許先將他處死,然後把屍身菹醢。
之後,肉醢被送回衛煜府邸——諸子孫裡有驚恐悲痛不能自抑者,紛紛或昏死,或呆滯,府中混亂不堪,甚至出現了刁奴盜竊財物趁夜遁逃而去之事。
沈宣等人知曉後,一面派人前往幫手主持大局,一面派人追捕逃奴——這些逃奴恰好做了士族發泄的地方,不管取了多少財物,全部被處以菹醢!
不過,衛煜被聖上冤殺之事的高潮卻還不在這些地方。
是在他出殯時——由於錢老夫人先他三日身故,夫婦兩個合葬。除卻子孫送葬之外,與其子一樣服孝的還有衛煜的幾名入室弟子。
其中以關門弟子霍沉淵最爲沉默,但眉宇之間的哀慟之色卻也最爲沉重。
……因爲衛煜本是瑞羽堂子弟,按常理,他跟錢老夫人過世之後,應該由子孫扶靈南下,歸葬鳳州。但現在豁縣被流民佔據,東胡戰事吃緊,聖上死按着御林軍不肯發兵,朝廷無力收復習,南北遂成斷絕之勢。
就連衛長風這個瑞羽堂未來閥主接親都接不成,扶靈歸鄉在這時候顯然是不成的。
所以衛家諸子商議一番之後,又請示過了幾位別家長輩的意見,決定先將父母葬在城外莊田上。等他日有了機會,再起棺移葬鳳州。
出城去,沿途但見薺麥青青,可遠近農家,卻少見炊煙,偶然有迴避在路旁的行人,大抵面黃飢瘦,目光呆滯。這還是京畿,好些莊人都是士族奴僕或沾着關係,有主家庇護,多少能有口飯吃。據說略遠點的地方,那就是餓殍遍地——所以豁縣纔會聚集那許多流民。
這場景看得送葬之人心情愈加沉重。
好容易到了選好的田間,由於只是暫時安葬,往後要遷墳的,而且衛煜這時候已經被剝奪了所有官身,僅僅只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士族身份;又死得這樣悽慘,委實不適合大操大辦,所以這處的葬儀就比較簡潔。
只是衛煜夫婦合葬的棺槨入葬之後,祭奠結束,衆人嘆息着待要散去時,之前一直默默無聲的霍沉淵忽然走了出來,對衆人團團而禮,深躬道:“家師不幸,遭逢此難,晚輩這些日子,作有一篇悼文,願祈諸公能一聽。”
衆人腳步一緩,許多人臉上就浮現出來怒色——倒不是說他們急於離去,而是認爲霍沉淵好歹也是雲霞霍氏子弟,又是衛煜的關門弟子,怎麼這樣淺薄無恥?
自己的恩師屍骨未寒,居然就抓住這個機會……想出名麼?!
畢竟之前讀其他人的悼文時,他可沒說什麼!
此刻竟站出來,不是想借着衛煜才入土,拿出什麼錦繡文章來一鳴驚人,賺取文名,又是什麼?
然而現在人人心存悲憤與兔死狐悲之念,文章再好,這樣的品行,誰又能不憎惡?
霍氏家主的臉上羞憤交加,當下喝道:“你給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