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不回京,之前一干閨閣之交大抵都有了着落了。
端木芯淼跟顧柔章是隻等夫家擡人過門,蘇家的表妹們,蘇魚飛和蘇魚蔭皆已爲人婦。蘇魚飛在三月傳出孕訊,五月斷出是男胎,如今正被公婆丈夫一起捧在掌心裡小心翼翼的呵護着。嫁給沈藏機的蘇魚蔭雖然還沒有這樣的好消息,但觀她如今淡施脂粉舉止從容有致的模樣,委實難以想象她沒出閣前濃妝豔抹滿帝都亂跑惟恐天下不亂的年歲。
若說蘇家這兩位表妹讓衛長嬴感慨誰都有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宋家的表妹們——宋西月跟宋茹萱卻讓她唏噓歲月無聲了。
因爲後宮爭鬥而陰差陽錯嫁給燃藜堂威遠侯劉思競一派所支持的下任閥主人選劉希尋的宋西月,如今已是一女一子的母親。本來威遠侯卯足了勁兒想給劉希尋物色一門能夠給予極大幫助的婚事,但因爲同出燃藜堂的太尉劉思懷算計,不得不娶了父親只是一州刺史、還沒有親生兄弟的宋西月。
爲此宋西月過門之後,明裡暗裡受了不少刁難。尤其頭一個落地的是女兒,更是被劉家責難不已。公婆雖然遠在東胡,卻仍舊從家生子裡挑了一批美貌好生養的送到帝都,號稱是怕他們人手不夠用,實際上卻是讓劉希尋收房……好在宋西月去年年底又生下一子,這中間侍妾們俱無所出,如今母以子貴,卻也漸漸坐穩了主母的位置。
端木芯淼跟宋西月沒什麼深交,只是同在帝都聽說過些她的經歷,此刻輕描淡寫的爲不便去姑姑家中拜訪的衛長嬴說來,卻是輕鬆。但衛長嬴知道,連端木芯淼這麼不關心醫道藥理之外的事情的人都知道宋西月一度被夫家非常刁難,靠着生子才勉強站穩,這中間宋西月所受的委屈可想而知。
萬幸的是宋西月可算是熬到了出頭之日。
而另一位宋表妹宋茹萱如今還沒出閣,她許的人讓衛長嬴有點意外——因爲居然是她認識而一直沒想到的,衛青。這位孃家族兄給衛長嬴的印象不錯,衛長嬴心想但望這小宋表妹福澤深厚些,能與衛青一輩子和和美美的纔好,不必像其姐宋西月那樣受許多委屈。
表妹們都有了着落,一直以來都讓婆婆蘇夫人頭疼萬分的嫡出小姑子沈藏凝,卻還沒有消息——這個不必問端木芯淼也知道。沈藏凝若許了人家,即使衛長嬴人在西涼,家信裡也肯定會跟她說一聲的。
但端木芯淼說:“一個月前洪州顧氏似乎有這個意思,他們家的四公子顧嚴是臨川公主殿下的駙馬顧威之胞弟,素有才名,據說人生得也還不錯。不過這只是風聞,顧家究竟有沒有這麼做、義父義母又有沒有準許,都不好說——我倒是覺得藏凝也有這年紀,這風聲傳出來也沒見兩家闢謠,怕是有幾分可能的。”
衛長嬴聽着心頭卻是一跳,沈藏鋒沒有將閥閱厭棄了聖上預備支持太子登基的事情瞞她,所以這門在端木芯淼看來只是“有幾分可能”的婚事,在衛長嬴看來卻是很有可能了。
因爲打從顧皇后入主未央宮起,禁軍統領一職由顧皇后的嫡兄顧孝德擔任,至今沒有更換過。哪怕後來鄧貴妃引薦妙婕妤得寵,皇后獨寵的地位被搖動,繼而太子申尋“自請”退位,如今的太子申博與中宮很不對付……負責拱衛皇室、保衛帝都及京畿的禁軍卻始終在洪州顧氏的手裡。
從這一點看,說聖上老糊塗了其實也不是沒有清醒的地方。
在海內六閥林立的情況下,一個世家子弟即使是當朝國舅,想仗着手掌禁軍大權做點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可能。
而之前東宮還是申尋、是顧孝德嫡親外甥的時候,興許顧孝德、洪州顧氏還會冒一冒這個險。但現在太子是跟顧皇后有害母之仇的申博,照常理來說,顧孝德只會更加死守宮門纔是。
不過……
申尋復位已經非常渺茫了,他只是顧孝德的外甥又不是顧孝德的兒子,就算是親生骨肉,巨大的利益跟前,骨肉相殘的例子也多了去了。
只要給出的好處夠大,顧孝德不見得會死腦筋到底。
而沈家的四小姐有多麼得寵,帝都人人知曉。沈家捨出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來,誠意不可謂不大了。
衛長嬴心下嘆息:難怪她回來有幾日了,卻一直沒見着那位被寵得如珠如寶,自小就頑皮刁蠻的小姑子,之前問婆婆,蘇夫人道是她去蘇家陪外祖母鄧老夫人了,衛長嬴就沒再放在心上。
現在想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肯嫁到顧家去,故此跑到外祖母跟前哭訴求助?
畢竟沈藏凝的脾氣可算不上溫柔體貼,當初她不想嫁給嫡親表哥蘇魚舞,爲了拒婚可是把蘇魚舞精心飼養了十幾年的鸚鵡都偷走並間接導致了那鸚鵡的死的。
若這顧嚴不中她的意,想來這位小姐一定不會理會父母“大局爲重”的勸說,必然要大鬧到底。
說起來公公沈宣寵愛這小女兒勝過膝下所有的子女,據說自沈藏凝落地起,沈宣就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可臨了臨了,需要籠絡顧孝德時,卻還是毫不遲疑的把她推了出去。
衛長嬴悲哀的想到自己去西涼前,婆婆的教誨——世代尊榮,富貴連綿,天下之人羨慕嫉妒恨,這樣的花團錦簇之下,又何嘗不是無數血淚暗咽爲代價?
只是想想如今這天下庶民都在水深火熱朝不保夕之中,而身爲士族,還是士族中拔尖門第裡的嫡系,即使世道已亂,卻仍舊享受着錦衣玉食。那麼爲此付出,卻也是天經地義了。說起來她許給沈藏鋒不也是兩家聯姻需要?只是運氣好,兩人也彼此相悅而已。
衛長嬴收拾起復雜的心緒,與端木芯淼說了一下午話,將帝都諸人幾年來的變遷都打聽了一下。留她用過晚飯,又叫人把沈舒光、沈舒燮帶過來給她看了。沈舒燮還小,被抱上來逗了一番也就是了。
沈舒光倒是不必母親提醒就主動上來行禮叫姑母,繼而左一個“姑母真好看”右一個“侄兒喜歡姑母”把端木芯淼哄得開心不已。
一開心,這向來四處向別人打秋風撈好處、診費堪稱天下最高的名門醫女居然慷慨了一回,解了腰間一塊前朝流傳下來的古玉作爲見面禮不說,另外還給了一對裝滿金花生的荷包。
用過晚飯後,天色將暮,衛長嬴親自送了端木芯淼到上房向蘇夫人告辭,又送到二門處目送她登車而去。這樣回到金桐院時天色已經晚了。
所以經過前院,看到梧桐樹下人影幢幢,衛長嬴還以爲是小廝之類的下僕偷閒,咳嗽一聲提醒也就不打算理會了。結果躲在那裡的人做賊心虛,聽這一聲咳嗽,又見火光之下衆僕簇擁着衛長嬴朝這邊看過來,只道是被發現了,惶恐了一陣,竟一起過來請安——燈籠下照得清楚,正是本該在大房用功讀書的沈舒明以及沈舒光。
因爲如今正值天熱,衣服穿得少而薄,沈舒明上次被母親拎到三房來請罪,當衆挨的打,由於沒有厚衣爲他抵擋,到此刻還能看到幾處淤青之處。再加上偷偷溜過來找堂弟竟被嬸母撞個正着,這會就非常的尷尬和狼狽。
垂頭喪氣的問了嬸母安,衛長嬴讓他免禮,就狐疑的問他不點燈不帶人的拉着堂弟在梧桐樹下做什麼?
沈舒明支吾了一陣,勉強回答道:“侄兒想帶弟弟捉螞蚱呢。”
衛長嬴卻不好糊弄,道:“螞蚱應該在第二進院子的草叢裡纔多,梧桐樹下都是青磚地,哪裡來的螞蚱?”
沈舒明忙補救:“方纔在裡面捉了一隻,結果不慎叫它跑過來了。所以想找一找。”
那怎麼連燈都不點?黑漆漆的找螞蚱,先不說找得到找不到,就說不怕一腳踩死了白忙一場嗎?
衛長嬴知道他在扯謊,但沈舒明也是個半大的孩子了,又是侄兒,怕太落了他面子不好,就不再追問,改爲邀他到裡面去坐:“你用過晚飯了麼?嬸母這邊小廚房裡還沒歇,要是沒用過,叫他們立刻給你置辦一份來。”
沈舒明此刻正心虛着,生怕進了屋去,嬸母將下人一打發,盯着他追根問底,哪裡敢留下來用飯?就推說劉氏跟沈舒景都還在等他,忙不迭的告退。
他雖然走了,沈舒光可走不了。
由於今日要留端木芯淼在三房用了晚飯才走,沈藏鋒特意避了開去。所以衛長嬴進了屋,問過下僕此刻還在前院宴請上官十一、年苼薬一班幕僚以聯絡感情,一時半刻回不來,就決定自己先盤問兒子。
沈舒光被她叫到身邊:“你方纔與你大堂哥在梧桐樹下做什麼?”
依照沈舒光的本意,是想替堂哥遮掩一二的,但究竟年紀小,又被抓了個現行,衛長嬴沒花多少功夫就套出了話,非常驚訝:“你大堂哥找你借銀子?你哪裡來的銀子?”
方纔端木芯淼給的古玉跟裝金花生的荷包,只在沈舒光手裡過了過,衛長嬴安排晚飯的時候,就順便給他收起來,放到內室的箱子裡去了啊!
高門大戶雖然不缺錢帛,但一般來說,小孩子都是啓蒙之後纔有月錢的——如衛長嬴在孃家時,長輩頭一次給月錢就是啓蒙當月,理由還是給她買點文房四寶、書籍之類——是求學用的,不是亂七八糟用的!
……當然,實際上衛家、沈家這種門第,子嗣進學的文房四寶那都是公賬裡的支出,根本不需要各房來付,更不要說讓孩子們拿月錢去買了。這月錢其實就是給孩子們零花用的……怕出敗家子麼,總歸是要尋個上進的理由提點下。
而沈舒光現在才四歲,照着沈家的規矩這時候也是身無分文的。他不纏着沈舒明出門時拿自己的月錢給他帶點吃食就不錯了,哪裡有銀錢借給兄長?
再一細問,衛長嬴覺得頭都大了——原來沈舒光還真有錢,而且確實是月錢!
這是因爲去年的時候,沈舒明在祖母蘇夫人跟前撒嬌說月錢不夠用,蘇夫人心疼孫兒,就讓劉氏給他加一點……當時沈舒光恰好在場,就問月錢是什麼,得知堂哥有而自己沒有,他就撒嬌耍賴的也要了起來。
蘇夫人哄了他幾句,想着他橫豎也不會花,既然堅決要,那就給他好了。就讓三房賬上每個月撥他五兩銀子——沈舒光果然是不會花的,每個月拿了就放起來——如此衆人都沒當回事。
卻不想這事叫沈舒明知道了,如今已經受父蔭有散職在身、並不時或被長輩帶着、或獨自出門去跟一幫年歲彷彿出身相若的玩伴應酬的沈舒明在母親劉氏嚴格的月錢限制下,深覺不便,頓時動起了歪腦筋……三不五時的私下找堂弟借起了錢!
不提沈舒明這種做法是否不地道、不提他欺負堂弟年紀小,算術不過關,往往借三個月的月錢卻告訴堂弟自己只欠他二兩銀子、也不提他變本加厲起來隨便給堂弟點碎銀子就說全部還完兩人兩清、更不提他之前拿什麼亂七八糟的“秘籍”就從天真的小堂弟處騙走了十五兩銀子……
衛長嬴覺得麻煩的是:除了嫖跟賭以外,她實在想不出來已經拿着二十兩銀子的月錢的沈舒明,怎麼會拮据到算計才四歲小堂弟的積蓄的地步?!
即使他偶爾有大的開銷,劉氏又不是那等死盯着錢的母親,正經事上要用到,他跟劉氏說了,劉氏還能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