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鋒在門後來來回回的踱着步,不時問倪薇漪:“怎的還沒出來?”
祖母不在跟前,倪薇漪活潑得多,笑嘻嘻的道:“公子別急嘛,少夫人方纔那樣不高興,祖母去了也不見得一說就能成呀!”
又道,“再說婢子聽祖母說少夫人自幼習武,端木姑姑除了會幾手下毒外,哪裡打得過少夫人?所以公子放心罷,少夫人一準吃不了虧。”
沈藏鋒一聽“下毒”兩字就有點擔心了,停下腳步道:“是了,端木家這八小姐是季神醫高足,醫家自是精通藥理,那院子裡又多有藥材……嬴兒可別吃了虧!”就要往裡走。
倪薇漪忙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伸臂攔住:“公子可不能進去!少夫人方纔說要剝光了端木姑姑的,萬一真的這麼做了,公子進去瞧見,那怎麼辦?難道真的叫端木姑姑進公子您的後院嗎?那樣祖母不打死我纔怪!”
究竟小姑娘,一急,連“婢子”都不說了。
沈藏鋒因爲出身自幼養成了頤指氣使的氣度,眉宇之間又是鋒芒一片,氣勢極強,向來想做什麼,下人只敢勸說,鮮少有人敢直面阻止——就如上回他自稱衛家之婿強闖瑞羽堂、瑞羽堂上下爲他所懾、居然連信物都沒要一件就手足無措的任他一路暢通到後堂遇見了宋老夫人才被阻止一樣,更不要說如倪薇漪這樣無禮的伸臂擋在身前了。
看着站在自己跟前不過一個小不點的倪薇漪,卻是滿臉認真的要阻攔自己,沈藏鋒就有點啼笑皆非,道:“那你先進去給我看看?”
倪薇漪張着雙臂,仰頭看他,認真的搖頭:“祖母叫婢子在這兒陪着公子,沒說叫婢子進去。”
“你祖母也是我妻陪嫁。”沈藏鋒被她提醒也覺得自己不宜直接進去,就道,“怎麼你聽你祖母的話竟不聽我的話嗎?進去打探一下,出來報與我知。”
倪薇漪遲疑了下,手臂微微下垂,沈藏鋒以爲她搖動了,不想倪薇漪想了想又伸直了雙臂,堅決的道:“婢子不聽祖母的話,要被祖母打,回頭父親母親知道了,也要責罰婢子。但若是不聽公子的話……婢子聽祖母和叔叔伯伯們提過,公子爲人最是寬厚大度,跟那些婢子得叫姑姑或姐姐的侍者都不計較什麼,更何況婢子這麼小呢?”
沈藏鋒覺得這小使女怪有意思的,禁不住想逗逗她:“假如我一定要和你計較呢?”
於是倪薇漪朝他甜甜一笑:“婢子都特意誇公子寬厚大度了!”
“……”沈藏鋒啞然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狡猾的小姑娘,這都是誰教你的?黃姑姑嗎?”
倪薇漪嘟着嘴看他移開手,嘀咕道:“早上二嬸纔給婢子梳的頭,神醫爺爺看到了拉拉婢子的辮子,端木姑姑來時順手拽了拽婢子上頭的彩絛,現在公子您又這樣一頓亂摸,一會二嬸看到鬆了,一定會認爲是婢子貪玩跑跳弄得。婢子也太冤枉了點兒!”
沈藏鋒被她說得面色微微一窘,趕緊乾咳兩聲掩護。
這才聽倪薇漪大了點聲道:“祖母纔沒空教婢子什麼呢!祖母成日裡圍着少夫人轉。是神醫爺爺教婢子的,神醫爺爺說名門望族的子弟最愛面子,所以讓婢子若是得罪了誰,就一個勁兒的說好話,給人把場面圓住了,婢子年紀小,縱然人家還惱着,場面上總不好意思爲難婢子了。”
沈藏鋒因爲一直在帝都,對季去病這些年來的經歷常有耳聞,並不奇怪季去病對名門子弟的厭惡和嘲諷,就笑着問:“那要是回頭私下裡還要爲難你呢?”
“場面上敷衍過去,婢子就回來尋神醫爺爺救命了呀!”倪薇漪吐了吐舌頭,笑着道。
沈藏鋒繼續爲難她,笑道:“若是你這神醫爺爺也幫不了你呢?”
這次倪薇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是還有公子您和少夫人嗎?西涼沈氏、鳳州衛氏都是海內拔尖的名門,誰家子弟敢不給公子與少夫人面子?”
見沈藏鋒似乎一噎,倪薇漪警惕的道,“婢子雖然在這季宅,然而也是少夫人嫁妝單子上寫着的陪嫁之人!難道公子不想認婢子這個下僕嗎?”
琴歌、豔歌等使女,以及今兒個代替去向禁衛統領告假的沈疊跟過來的沈聚等人都掩口而笑。
沈藏鋒沒想到逗着倪薇漪,倒是把自己繞進去了,只好苦笑着道:“自然認的。”
“那不就是了?”倪薇漪收回雙臂,單手叉腰,另一隻手握拳稍微揮舞了下,氣勢滿滿的道,“神醫爺爺說,婢子的主家厲害得很,叫婢子纔不要怕誰呢!”
沈藏鋒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沉吟了下,道:“這兒應門的都是你嗎?平常來往的都是些什麼人?”
倪薇漪在這裡跟着叔叔嬸嬸伺候着季去病——季去病看起來挺喜歡這小女孩子,讓她一口一個神醫爺爺的叫着,還拉她的小辮子取樂——季去病也取得了倪薇漪相當程度上的信任,並且灌輸給倪薇漪自己有個強大主家作爲後臺的念頭——倪薇漪在這季宅應着門,若有人來求醫就是她去迎接——倪薇漪自恃主家對來人不敬!
……呃,不是說季去病對衛家當年的救命之恩還是很感激的嗎?難道季去病的脾氣已經墮落到了以怨報德的地步?
他正想從倪薇漪口中套一套話,以確定黃氏把這麼小的孫女留這兒伺候到底是對是錯,卻聽到月洞門後響起一片腳步聲——惦記着妻子也顧不上逗倪薇漪,忙擡頭看去。
這一看沈藏鋒頓時一怔:卻見換了一身杏色上襦、仍舊拿布包着頭,打扮得不貴不賤很有點不倫不類意思的端木芯淼與衛長嬴肩並着肩一起走了出來,身後跟着黃氏。
讓沈藏鋒驚訝的是,剛纔還不顧體統廝打在一起、一個聲稱要剝光了對方,另一個聲稱要趁勢害死對方的兩人,如今非但和和睦睦的並肩而行,甚至還手牽着手,有說有笑,儼然嫡親姐妹或者相交十幾年一樣的融洽!
到了近前,端木芯淼更是親手奉上包好的玫瑰花茶:“早知道衛姐姐不愛這個,我啊也就換姐姐愛喝的了,偏今兒個不巧,姐姐又不能多留會,只能委屈姐姐了。”
“也就那麼幾盞,再怎麼不喜歡,還能難喝過了藥去?”衛長嬴和顏悅色,接過之後交給黃氏,道,“端木妹妹放心罷,你說的那件事兒,包在了我身上!”橫豎自己舍不下臉來跟這位主兒翻臉,索性,就做個好人,把事情辦得好看點罷,總比既出了東西又落下埋怨的好。
衛長嬴心裡亂七八糟的想着往後這季宅她再也不來了!
端木芯淼眼睛亮晶晶的,甜甜道:“那我可在這兒等着了,姐姐千萬記得,等我替師尊把這兒的藥收拾好了,一準過去拜訪!”
“你放心罷,我忘記不了!”衛長嬴點了點頭,兩人又親親熱熱的寒暄了幾句作別——端木芯淼笑容燦爛得幾乎把夏日驕陽都比下去了,沈藏鋒以前沒有怎麼留意過端木家的這位八小姐,然也聽人說過不是個好親近的人,何況之前還和衛長嬴動着手,如今忽然如此殷勤,不免狐疑,就多看了她幾眼。
未想被端木芯淼晃眼看見,俏臉頓時一板,當着衛長嬴的面,腰一叉,兇巴巴的朝他喝道:“沈三!你偷眼看我做什麼!莫不是有了衛姐姐這樣好的妻子,還想着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拈花惹草?!當着衛姐姐的面,膽敢覬覦起我的美色來了!”
她這麼一喝衛長嬴也是一愣。
“我想端木小姐之前頗爲誤會我妻,如今怎的這樣殷勤?”沈藏鋒問心無愧,自不懼她直言詰問,淡淡的道,“我妻心思單純,性情良善,自要擔心她被你矇蔽,故而留意着端木小姐。”他性情不算刻薄,但端木芯淼話問得直,沈藏鋒也不禁堵了她一句,“至於論到美色,我以爲我妻跟前,端木小姐還算不上美色。”
衛長嬴不禁當場臉露笑意……
端木芯淼也是一噎,本能的想要和他爭論剛纔到底是誰“誤會”了誰、自己究竟算不算美色,而且即使沈藏鋒的啓蒙恩師去得早,他也不能不學無術到了用“心思單純,性情良善”來形容衛長嬴這種兇悍潑辣的主兒,但轉念想到自己如今有求於衛長嬴……他們夫婦似乎感情不錯?
究竟是沉迷於醫道藥理的人,眼裡把俗事看得都很輕,端木芯淼懶得和以護短出名的沈家子弟羅嗦,權當認了這些,只是她性情使然,叉腰的手放下,卻又朝沈藏鋒一指,冷哼道:“擔心個什麼擔心?!沒聽說過不打不相識啊?我與衛姐姐之前都是誤會!現下我們姐妹都說清楚了,你還惦記個什麼?小氣鬼!”
沈藏鋒心知必有內情——只是看衛長嬴沒接話解釋,想來是不方便公開,也不追問,只向衛長嬴道:“打擾神醫許久,咱們回去罷?”
衛長嬴點一點頭,端木芯淼又殷勤的靠了過來,扯着她袖子小聲道:“衛姐姐,你可得小心着點兒你這夫婿,這廝在帝都頗有一些閨秀中意他,指不定就被人惦記上了!如今他似乎還好,可這天長地久的誰知道他會不會就被那起子人勾引得歪了心思?不過姐姐你放心,你若發現他敢不聽話,只管打發人過來尋我拿藥!保證一劑下去,想他七竅流血死,他就絕對不會……”
“端木妹妹!”院子門口就這麼點大,四周又幽靜,她自以爲小聲耳語早就被衆人都聽得清楚,衛長嬴冒着冷汗捂住她嘴,鄭重道,“我覺得勞你送到這兒已經夠遠的了,你方纔揀了半晌的藥,實在辛苦!這會還是趕緊回去休憩着罷……你要的人我回頭就去說!”
她一面說一面往外走,把端木芯淼拖到門檻邊才停下,示意衆人先出去——等除了倪薇漪之外的人都出了門,她才鬆開手,匆匆道了句:“我走了,妹妹千萬留步莫要再送!”話音未落,衛長嬴已經施展輕功跑的一溜兒不見……那生怕被她纏上的樣子任誰也看得出來。
端木芯淼拿帕子擦着自己的嘴,悻悻道:“我不是想着給你多幫一幫忙,讓你高興了也好多幫幫我嗎?不然誰耐煩耗費揀藥的功夫來敷衍你們喲!”
就見倪薇漪揹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眸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她作勢打過去:“小微微,看我幹嘛?方纔見你家那少夫人欺負我,也不替我說句話!”
“端木姑姑都說了,那是我家少夫人,我哪兒敢在她跟前給外人說話?”倪薇漪朝她一吐舌頭,嘻嘻笑道,“再說姑姑你一點也不可愛,淨跟着祖母學,叫我微微,還加個小字——我啊,纔不幫你呢!”
“你個壞微微!”端木芯淼跺腳嗔她,“好歹我過來都會給你帶點心,你還這樣對我!”
倪薇漪把手一攤,道:“那也沒辦法,祖母跟前,我敢不向着少夫人,回頭端木姑姑你帶八百份點心來,祖母一句不許我吃,我也不敢吃……所以啊,我只能對不住端木姑姑你了!”
端木芯淼還沒說什麼,她又話鋒一轉,道,“只是端木姑姑您如此的美貌,所謂心慈則貌美,姑姑美若天仙沉魚落雁,這心得多慈祥才能生成現下這般俏麗模樣呀?姑姑您都這樣慈仁了怎麼還捨得怪我是不是?捨不得怪我嘛……我就繼續去吃姑姑帶來的點心了,哈哈!”
說着,她狡黠一笑,掩了門,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往裡頭跑過去了。
端木芯淼呆了一呆,氣得跳腳:“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師尊教你對付旁人的,你居然用這手來敷衍我!看我抓住了你,不紮上你個十幾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