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淪陷那日,由於沈家決定輕裝簡從的突圍,拋棄所有女眷,以至於造成了二房的慘劇。但衛長嬴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的。
因爲當日端木燕語爲了讓丈夫帶走嫡長女、親手殺死庶子時,她正在緊張的替沈舒光與沈舒燮收拾行李;後來她被蘇夫人召到上房時,蘇夫人已經雷厲風行的把二房的事情收了場了,郭姨娘那番話嚷出來時,她又已經走出了一段路,並且當時心煩意亂的,根本沒注意聽。
到玉竹鎮後,沈藏鋒忙碌萬分,兩人訴說別後,都是揀緊要的細說,不那麼緊要的一語帶過——二房之事,在沈藏鋒看來也不能說不緊要,但這種人倫慘劇,還是發生在自己兄長房裡,出於爲沈斂實遮掩的想法以及時間的緊迫,沈藏鋒就含糊過去了——他是打算等閒下來再跟妻子細說。
衛長嬴也問過侄子沈抒熠,但因爲有沈舒柳的例子,沈藏鋒神色悲痛的道了一句“沒了”,她就以爲是像沈舒柳一樣,突圍時發生了意外。
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全靠了他們的二伯和六叔拼死保護才能活命,倒是沈斂實的親生骨肉居然在路上沒了,衛長嬴心裡對沈斂實是非常愧疚也是非常感激的。
但再愧疚再感激沈斂實,也不能放着親侄女的安危不管。
何況衛長嬴深知自己這二伯哥性情暴躁易怒,做事往往是一時火頭上來就可着勁兒的下狠手。若不攔着他點兒,回頭指不定怎麼個後悔法!
她跟着施麗兒匆匆趕到沈斂實靜養的院子裡——這時候鬧劇已經被平息下來,但滿地翻倒、破碎的器具以及被沈斂昆強按在榻上、臉色蒼白如死、大口大口喘息着,卻還用怨毒無比的眼神瞪着不遠處被面沉似水的季春眠摟在懷裡的沈舒顏的沈斂實,都彰示着方纔的場面是何等混亂,也難怪施麗兒這沒受過什麼調教的使女這樣驚恐的跑去報信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衛長嬴迅速掃視了下四周,發現季去病坐在離場面最遠的角落裡神情淡漠的品着茶,嘴角微撇,顯然既沒打算被捲進事情裡,也不打算插手,甚至偶爾看向自己堂妹季春眠的目光還有點無語——看得出來他很不贊成堂妹趟這樣的混水。
不過也不是所有季家人都和他一樣的。
季春眠緊緊摟着把頭埋在她懷裡,身軀微微發抖的沈舒顏,她的親生女兒季伊人嘟着小嘴,拉着沈舒顏的手,站在略後一點的位置。
母女兩個的臉色都很難看,毫不掩飾望向沈斂實時憤怒與不屑的目光。
此刻見着衛長嬴進來,季春眠鐵青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絲怒色與冷笑,道:“衛夫人,我們也是從來都不知道,這天下竟有爲人兒女的,與父母分別日久,問了聲母親姐妹,就招了父親怨恨,甚至於怨恨到當衆欲殺女的地步的!”
“難怪顏兒要去西涼呢。”季伊人的嘀咕聲雖然輕,卻也足以讓四周的人聽見。小孩子家不那麼懂得委婉,尤其季伊人還是不吃虧到了跟自己外祖父對罵好幾年的主兒,此刻見要好的玩伴受了委屈,自然是忙不迭的給母親幫腔。
衛長嬴聽得心頭一沉,忙仔細看了下季春眠懷裡的侄女,未見血跡,衣裙也齊整,不像身體受到傷害的樣子,這才暗鬆了口氣——虧得沈斂實重傷在身,想來身上也沒剩多少力氣。季去病過來給他診治,連堂妹帶外甥女的帶了一大羣人,應該攔的也及時,沈舒顏興許被嚇着了,又傷了心,但並沒有真的被碰到。
否則季春眠既然這樣維護她了,若她受了傷,必然要讓季去病爲之診斷。
既然沈舒顏沒受傷,那當務之急就是圓場了——雖然說衛長嬴也是一頭霧水,自己這夫家二哥現在膝下可就沈舒顏一個親生骨肉存世了,即使沈斂實從前跟端木燕語過得有些磕絆,可自從沈抒熠落地之後,兩人關係緩和了很多。
再說,即使沈斂實不喜歡端木燕語,如今端木燕語應該已經爲他全節了吧?人死爲大,沈斂實心胸狹窄到這地步?
就算這樣,也沒必要拿親生骨肉來遷怒吧?衛長嬴簡直不知道自己這二伯哥到底是怎麼想的!
但這緣故不好當衆追究。
季春眠已經氣憤到了在咄咄逼人的質問緣故了,西涼沈氏一等閥閱,自要愛惜羽毛。殺女這種有損門第聲望的不慈之事,哪能不想法子掩蓋?何況這事兒若落實了,對沈舒顏將來也沒什麼好處,她前程可是要指着沈斂實的。若叫人知道她一度被父親動了殺心,往後嫁了人,夫家哪能看得起她?
當下衛長嬴問都不問經過了,對沈斂昆使了個眼色,面上就帶出訝色,道:“什麼?二哥又看差人了嗎?”
季春眠皺眉道:“衛夫人這話何意?”
“唉,也是我方纔掛心着燮兒,竟然忘記了告訴你們。”衛長嬴提到次子,眼眶禁不住又是一紅,頓了一頓才繼續道,“二哥他因爲之前的事情……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休息不好。每每把跟前伺候的人當作了戎人……想是方纔顏兒提到我那苦命的二嫂子,又勾起了他……”
她說到這裡,沈斂昆見沈斂實似有反駁之意,趕忙在他昏睡穴上輕輕一按,讓他暫且睡了過去。口中附和道:“三嫂,這也怪我。二哥這兩日靜養下來,已經不太會認錯人了,方纔顏兒過來問二嫂,我竟忘記提醒她。說來二嫂之前最念念不忘記的就是孩子們,也無怪二哥痛徹心肺,一直把這話記在了心裡,如今是一點也聽不得跟這些相關的話。”
有他這麼一幫腔,在場衆人神色略緩,心想原來沈斂實不是真的要殺女,只是被妻子以及兩女一子命喪戎人之手刺激得人都迷糊了。竟把上前詢問妻子的小女兒當成了戎人……
季春眠微微蹙了下眉,但沉吟片刻,神情又緩和了下來,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卻是我誤會了沈二公子,真是對不住。”
說着輕輕鬆開懷裡的沈舒顏,柔聲道,“顏小姐,之前是誤會呢,你不要怕……”
不意沈舒顏死死扯着她衣服,卻顫抖着聲音道:“不!我不信!方纔父親明明嚷着說都是我母親害……”她話音未落,沈斂昆與衛長嬴差不多同時變了臉色,衛長嬴手指一動,就要向腰間摸去,但季春眠動作卻比她更快,手在沈舒顏身上一拂,沈舒顏身子就是一軟,不省人事。
季春眠忙抱住她,看向衛長嬴,道:“衛夫人,顏小姐想是被駭着了。”
“是的。”衛長嬴暗鬆了口氣,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道,“我帶這孩子下去休憩罷,今兒真是勞煩你了。”
“您太客氣了。”季春眠搖了搖頭,將沈舒顏交給她,趁着兩人靠近時,她卻輕聲附耳一嘆,“可憐的顏小姐。”
衛長嬴心知季春眠必定是看出了破綻,但卻選擇了幫助隱瞞——她心裡暗歎一聲,這要是還在帝都那會,即使是弟媳,她也非替沈舒顏大罵這個涼薄的父親一番不可!
可沈斂實此刻這身傷,大半都是爲了救沈舒光受的,他傷重不支、就地等死時還不忘記替沈舒燮謀取生路……兩個兒子都是這個二伯哥拿命保下來的,作爲母親,衛長嬴如今無論如何也無法去說沈斂實什麼。
所以她只能朝季春眠苦澀的笑了笑。
這件事情這樣糊弄了過去。
把沈舒顏送到給她預備的屋子裡安置,打發施纖兒守着她,叮囑待她醒了就來報。
衛長嬴回到自己的住處,叫了施麗兒到跟前細問:“方纔二哥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施麗兒因爲是目睹了整個經過的,最清楚沈斂實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殺女,至今面色還有些惶恐:“就……就是四孫小姐到了二公子的院子時,二公子還沒醒。六公子說要進去告訴,卻被四孫小姐阻止了,道是曉得二公子受傷不輕,怕打擾了二公子休憩。不如等季神醫去診治時再一起進去。”
“顏兒這些日子卻是長大了不少,越發懂事體貼了。按說既然如此,應當不會糾纏着二哥胡鬧,以至於惹動二哥生氣呀!爲什麼二哥連提也不許顏兒提一句二嫂?”衛長嬴心裡暗想,嘴上則是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四孫小姐就向六公子打聽二少夫人以及二孫小姐、三孫小姐以及三孫公子。”施麗兒小心翼翼的道,“六公子說他們都沒了。四孫小姐就問是怎麼沒的……六公子說的很含糊,四孫小姐就哭着說……說……咱們三房兩位孫公子都突圍出來了,怎麼二房裡三個孩子,一個也沒留下來呢?”
衛長嬴一怔,道:“那六弟是如何回答的?”
“六公子聽了這話,沉默了很久才說,許是人各有命吧。”施麗兒咬着脣道,“四孫小姐就坐到花廳裡,哭了許久。一直到季神醫他們過來,纔跟着進了內室。”
“那她在內室裡跟二哥說了什麼,惹得二哥動怒?”衛長嬴問。
施麗兒道:“據婢子聽着也沒有什麼話,就是把問六公子的話向二公子重複了一遍,再加了一句‘孩兒往後再也沒有母親與親姐姐了’。”
“然後二哥就生氣了?”衛長嬴皺眉道。
“然後二公子就忽然暴怒起來,四孫小姐若非被季娘子拉了一把,差點就被二公子枕邊安神的玉如意給砸了個正着。後來二公子還跳下病榻要找東西繼續打四孫小姐,嘴裡也嚷着說要殺了四孫小姐……六公子被驚呆了,等二公子去摘壁上的劍時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去攔住,硬把二公子按回榻上。”
施麗兒小聲道,“這中間季娘子一直護着四孫小姐,還……還罵了二公子。”
衛長嬴怔怔的坐在座上,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