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申琅醒來後,宮裡卻也沒傳出來什麼不好的消息——興許是因爲他太小了?現在還看不出來?實際上之前沈舒西施針清醒後,沈家上下也是忐忑的看着她,不知道禍吉。一直到沈舒西到西涼後漸漸長大,被堂姐沈舒顏教導時表現的雖然不及沈舒顏驚才絕豔,然而比尋常孩童也算伶俐,大家這才放了心。
所以端木芯淼說他被鄧太后耽誤了診治,很有可能會變得愚笨,但也只是很有可能。興許他氣運極佳、就像沈舒西那樣?
雖然憐惜這小皇子,但到底跟自己關係不大。衛長嬴跟端木芯淼感慨一番也就放下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沈藏鋒守着燕州卻仍舊不見歸來,這都一年光景了……衛長嬴心中自是想念。
可燕州雖然離帝都不遠,但公婆在堂,她如今還是當家少夫人,沒可能去燕州尋夫。是以只好私下裡旁敲側擊的向婆婆打聽丈夫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蘇夫人也覺得衛長嬴過門才幾年,倒跟丈夫長別過兩回,着實委屈。安慰她幾句,就去同沈宣道:“戎人既然已經退了兵,燕州局勢也不太緊了,是不是讓鋒兒先回來?畢竟光兒跟燮兒現在都還小,長嬴一個人又要當家又要照看兩個孫兒,怪不容易的。”
沈宣皺眉道:“過了年後再說罷,須知戎人如今雲集王帳,卻還沒散去。指不定那三王子收拾了其長兄,跟着又要揮師南下?”
既然爲了戰事,那也沒辦法了。
衛長嬴聽婆婆委婉的轉達了這個意思後,心下暗歎,無精打采的回了金桐院。
誰想到,回到院中後,卻還有個更不好的消息在等着她——黃氏神色凝重的迎上來道:“少夫人再不回來,婢子要打發人去請了:宋家方纔打發人過來,道是……司空大人他似乎不大好了!”
衛長嬴聞言大驚失色!
雖然說宋羽望一病經年,大家都心裡有數他也不過這麼拖着了,可看他一天天拖下來,總盼望着興許能夠好轉呢?或者多拖幾年?這會竟……她一瞬間手腳冰涼,怔了片刻,才道:“那現在?”
黃氏一聽她居然問這話,就知道消息太過突然,衛長嬴是急得有點糊塗了,忙提醒道:“您要快點過去啊!之前司空大人都不肯見您,說怕觸動了情懷。但現下宋大公子派人來請,怕是讓您去見……見一面哪!”
這種事情非常緊急,沒準去晚一步就是永訣,衛長嬴也不及去跟婆婆請示,直接叮囑個下僕去上房說,自己急急遣了車馬,領着正做功課的長子。一路疾駛趕到司空府,謝天謝地裡頭還沒哭聲傳出,門子早得吩咐,引路的老僕是候在門前的,匆匆請了她進去。
這時候也顧不得內室裡只得宋羽望父子都是男子了,衛長嬴抱起兒子快步進門,但見半卷繡簾下,舅父宋羽望枯槁如骷髏,望之渾然不似活人——想到當年出閣後頭一回見到這舅舅時其人的溫和音容,衛長嬴心頭大酸,當即落下淚來!
宋羽望這時候若非眼中還有一點光,胸口也微微起伏,那看起來就完全像在停靈了。沈舒光記事以來,雖然跟着祖父等長輩見過幾回這舅公,還被他抱過,但那時候宋羽望還未到這樣形銷骨立的地步。此刻見到這一幕,不免有點害怕又有點好奇,小手抓緊了母親的裙裾,望着他,怯生生的不作聲。
形容憔悴的宋在田默默的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不遠處,既不招呼表妹也不哭泣,卻透露出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氣息。
衛長嬴這會也不必問表哥了,拉着沈舒光一起跪到宋羽望榻邊,哀哀哭道:“舅舅?舅舅?甥女跟光兒來看您了,您……您還記得甥女麼?”
宋羽望許是不太看得見了,聽起來也吃力——衛長嬴喊了好幾遍,越喊聲音越大,他才嗬嗬的應了兩聲,好容易才聲音嘶啞道:“長……嬴嗎?”
“是甥女,甥女帶着光兒來看您。”衛長嬴怎麼也想不到這舅舅如今就不成了,而且看他這油盡燈枯的模樣,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才拖到今日。之前她過來探望過幾次,宋羽望都說不見,倒是太師等人來,他偶爾會一見。
那時候衛長嬴心裡多少有點委屈,怎麼說自己是嫡親甥女,又是真心擔憂舅舅,怎麼連一面都不讓見呢?
如今看到宋羽望這個樣子,才知道這舅舅撐得多麼苦多麼不容易,怪道他連嫡親甥女也不肯見,分明是怕多見一個人多耗費一分精力,多耗費一分精力,那就等於讓他少活一段辰光。而太師等人,爲了宋家他卻不得不敷衍。
宋羽望雖然已經只剩一口氣了,但他思路似乎還清楚着,聞言費力的把頭往旁邊偏了偏,氣若游絲道:“光兒如今長大許多了吧?”
衛長嬴忙推沈舒光上前:“你舅公叫你呢!”
沈舒光喊了一聲舅公,宋羽望含笑應了,略略揚聲吩咐宋在田:“我書房暗格裡最底下的那一套文房四寶,往後給光兒。”又說,“倒數第二套給燮兒。都做個念想罷。”
衛長嬴聽他這是在安排身後事了,禁不住淚落如珠,這時候本來應該勸宋羽望想開一點,說些鼓勵安慰的話的。可宋羽望現在這模樣,說他還會好起來這無疑是在哄三歲孩子了。
是以她除了啜泣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反而宋羽望叮囑完兒子給兩個甥孫各留一套文房四寶後,鎮定的與她道:“你母親是我唯一的胞妹,只可惜她去了鳳州之後,我與她竟是再也沒有見過了。原本我是一直叮囑在田他們往後好生照應些他們這姑母的,但你父親既然大好了,你出閣以來又一切皆好,聞說長風讀書亦有成……想來她也是苦盡甘來,日後必然越過越好的。倒是我不成了,往後還要請她多幫看顧些你這些表哥表姐。”
衛長嬴見他是在託孤了,泣不成聲的答應着。
又聽宋羽望道:“你外祖母已經去了,但還有外祖父在堂,等往後長風把蘇家小姐娶過了門,有了人主持後院。請你們母親不要忘記尋空回江南去探望探望,免得老父膝下淒涼。”
接下來他挨個的叮囑着許多瑣事,漸漸竟越來越字句清晰條理分明,聲音都高了許多——分明就是迴光返照——衛長嬴越聽越是難過,眼淚不住落在榻沿上,沈舒光還小,不懂得生離死別的苦楚,茫然看了看榻上的舅公又看了看母親,就乖巧的舉起袖子給母親擦淚。
也不知道說了多久,宋羽望似乎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思索片刻,輕嘆道:“好孩子,你帶光兒出去坐會罷,我還想跟在田說一說話。”
曉得舅舅現在撐不了多久、一旦迴光返照畢……衛長嬴心裡亂七八糟的,空空落落,卻不敢耽誤,嗚咽着向木然在旁的宋在田道:“大表哥,你過來罷,舅舅要與你說話。”就抱着沈舒光匆匆退出內室——一路跑到外面廊上,也無暇注意四周,就這麼一手抱着兒子,一手舉袖掩嘴,無聲的大哭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感覺到有人想從自己懷裡接過沈舒光,只道是黃氏,便鬆手讓對方抱了過去,自己也就勢俯在對方肩上哀哀而泣。卻聽沈舒光叫道:“祖母!”
衛長嬴又哭了兩聲才竭力止住,擡頭一看,果然是婆婆蘇夫人,肩上的秋香色夾衣上已經被自己哭了一片水漬。而也不僅僅是蘇夫人在,身後的外間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好些人。
除了宋家的姻親,大夫人霍氏之父兄、二夫人閔氏之父母,太保蘇屏展與蘇茂以及因爲衛長嬴也算跟宋羽望算這兩代的親戚的沈宣夫婦外,卻還有端木芯淼,此刻正蹙眉看着內室的門。
想來宋羽望即使一病經年,空領司空之位,但無論是之前十幾年參政還是他江南宋氏如今的當家人的身份,他將故去,其餘五閥的人也不可能不過來送一送。尤其現在宋家人不齊,即使帝都還有其他宋氏族人,宋在田一個人獨木難支,因爲長久侍奉父親,自己身體也不好了,衆人過來一是給他撐場面,免得宋羽望去後,如今帝都跟江南堂不相通,而且端惠公年歲也長了,未必承受得住兩年之內接連喪妻又喪子之痛,有族人起什麼歪心思。
二卻是勸慰宋在田的,端木醒竟是把孫女都帶過來了。
衛長嬴方纔奔出內室時因爲悲痛過度,根本沒發現他們,此刻既然看到了,胡亂抹了把臉,就哽咽着折回去給衆人行禮賠罪。這時候諸權臣自不會計較,心不在焉的說了兩句諸如她這是純孝,算不得失儀之類的話。
但這些話音才落,卻聽內室一聲痛叫,道:“父親!”
衆人神色都是一凜!
衛長嬴吃驚的看着內室,正要跑回去,卻聽太師輕聲道:“司空不知何事甚厭我端木,此刻老夫也不去他跟前惹眼了,還請諸位進去看看罷。”
除了太師之外衆人一起擁進內室,卻見宋羽望卻還有一口氣,但臉色灰敗比之前更甚,這是已到彌留了——蘇屏展與沈宣對望一眼,一起上前同他說話,這時候也顧不得客套,都問他還有沒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是自己能夠幫忙的?
甚至連太尉劉思遠亦隨後允諾往後會盡力照拂宋家……這時候衛長嬴完全說不上話,被蘇夫人挽着手臂站在後面,呆呆的流淚。
衆人七嘴八舌的承諾時,卻聽宋羽望似乎說了什麼話……蘇屏展就沉聲道:“都靜一靜!且聽化清要說什麼!”
安靜下來後,就聽見宋羽望微弱的道:“我……不……甘……心!”
蘇屏展一怔,嘆道:“化清,你……”他想說的話還沒說出來,然而衛長嬴已從人羣裡看到自己的舅舅頭猛然一歪,原本微弱如無的胸口驟然平息下去,那雙散發着最後一點生命光芒的眼睛,卻還定定的望着斜上的屋頂,帶着對人世的無窮留戀與不甘。
“父親!”宋在田淒厲的喊了一聲,未等衆人勸他節哀,身子已晃了一晃,人直接伏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