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這日本就陪了衛長嬴到大房的,衛長嬴勸住劉氏,看着她擦好了臉,又召人打水進來淨了面,遂把黃氏也叫到跟前說明。
衛長嬴發話,黃氏自無不允,謙遜的道:“只是婢子不比端木家的八小姐,不過是從前神醫在衛府小住時,近身侍奉過些日子,蒙季神醫不棄,指點一二,是連神醫皮毛也沒學到的。若是學藝不精,不能爲十小姐解憂,還望大少夫人多多包涵。”
因爲衛長嬴已經把事情答應下來了,劉氏此刻也恢復鎮定,微笑着道:“黃姑姑這話說的,誰不知道當年季神醫在衛家小住那會,宋老夫人可以調了最機靈的幾名左右膀臂去侍奉季神醫。然而女使裡頭惟獨姑姑得了神醫垂青,親自教導醫理。這些年來,季神醫的門,除了端木八小姐,也就姑姑能踏入,足見季神醫對姑姑的期許。再說三弟妹才過門,我就打擾你們主僕,你們不見怪,我已心滿意足,又怎麼敢再得寸進尺呢?”
黃氏笑道:“那是神醫心善,念着舊情,不忍拒絕。婢子愚鈍得緊……”
劉氏嘴上與她客套着,心裡卻微微冷笑:季神醫心善?那個幼年錦衣玉食遭逢家變流落坊間、嚐盡人世冷暖,靠着天賦對醫理的悟性與祖父所留醫匝手記才得以重回貴胄視線,甚至到了如今名門望族欲登門求醫而不可得的地位的杏林子弟!
——只看他這番經歷,還能繼續單純的心善?早就死在坊間無人知道的角落裡了!
至少劉氏知道,當年上門緝拿季英家眷的那些人……自從季去病接診衛鄭鴻,受宋老夫人邀請住進衛府後,那些人,僅僅半年光景,就一個接一個的莫名暴斃。
甚至連鄧家,參與過逼迫季英家眷的幾名旁支子弟,也糊里糊塗的病歿了……
也不是沒人懷疑過。
但那時候衛家的宋老夫人於絕望中抓到季去病這一線生機,怎容季去病被帶走盤查、斷了對她嫡長子的診治?不僅僅是宋老夫人,衛鄭鴻的髮妻宋夫人,是江南宋氏閥主嫡女,宋心平又豈能坐視女兒守寡?到衛家委婉提出想詢問季去病的京兆被宋老夫人罵得死去活來,幾乎是被衛家下僕打出門外!
不但如此,宋老夫人還到當時的錢皇后跟前哭訴京兆明知道衛鄭鴻命懸一線,全仗着季去病妙手回春,爲其續命延年,卻還故意上門打擾,分明就是故意想要謀害衛氏嫡長子的性命;而宋心平則在前朝上表,痛哭流涕的請求聖上給他女婿一條生路……
於是京兆還沒破案,自己倒先下了獄,不幾日就被判流放三千里。
衛、宋之勢如此,新任京兆上任之後半天不到就把這幾份案卷銷燬,聲稱一切都是湊巧,與季去病毫無關係,並將原告全部按着誣告判處……隔日,衛煥與宋心平一起在聖上跟前稱讚新任京兆“是爲能臣、堪當大用”。
那之後鄧家派人到衛府去拜訪了一番,拜訪的內容外人不得而知,但一切平靜下來,沒人再議論季去病是否爲兇手,鄧家人也沒有再莫名其妙的出事。
季去病在衛府住了兩年,雖然因爲就診太遲,究竟無法完全痊癒,但衛鄭鴻病情的大有起色,仍舊讓他名動帝都。告辭之後,他謝絕太醫院的招攬,贖回季英舊宅,開了一家醫館。
在這所醫館裡季去病頗治好了一些疑難雜症,海內名醫的稱號,自此而起。但因爲這舊宅四周全是季氏族人,當年季去病落難,這些族人畏懼鄧家權勢,未敢援手,兩邊存了芥蒂,醫館開了不久,就因爲種種瑣事受到族人的責難。
這些家務事也說不清楚,最後甚至連季氏族長都出了面。季家協商之後,季去病把醫館關了,鎖了院門,在遠離季氏聚居的城東另買了一座宅院,自此隱居,不見外客。
這些年來他肯見的,一個是收爲弟子的端木八小姐端木芯淼;另一個,就是他被衛家請去爲衛鄭鴻診治時,侍奉他兩年也得他指點兩年醫理的黃氏。
也不是沒有人自恃身份門第,強行破門求醫。但季去病極厭用強,對於這種情況,他選擇寧死不醫。這位名醫至今未娶,無妻無子,與族人有怨,自不會因爲族人受脅迫而屈服,所收弟子端木芯淼是端木家的八小姐、沒有承認的弟子黃氏是衛家極得老夫人倚重的心腹——季去病自己骨頭極硬,說了不醫,憑人長跪跟前還是以死相脅,一概不肯出手。
問題是苦苦哀求他絲毫不爲所動,下重手的話,當真把他打死打殘了,端木芯淼出於爲人弟子的名聲考慮也不肯善罷甘休,更何況宋老夫人雖然隨夫回了鳳州,可也叮囑在帝都的庶子每年都讓黃氏送上厚禮——生怕衛鄭鴻什麼時候又不好了,還得指望着季去病。
端木芯淼年少,對於許多人來說還可以認爲不足爲懼。可宋老夫人……這老夫人在帝都貴胄老一輩裡都是數得着的心狠手辣的,因爲夭折了太多子嗣,把唯一的嫡長子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這把年紀的老夫人,什麼沒見過什麼想不到?真與她結下死仇,一家子上下都要小心點兒!
所以蘇家的鄧老夫人病了,蘇夫人特特帶上次媳端木氏前去探望;而劉氏想爲妹妹劉若玉求醫,也只能先求衛長嬴陪嫁的黃氏……雖然說無論蘇夫人還是劉氏,心裡真正期望的都是讓季去病親自出手。
但那位神醫……有端木家、衛家站在他身後,隱隱還有宋家的影子,縱然是海內閥閱,誰家會糊塗到了爲了一介醫者,與這三家結仇怨?
何況季去病也不是用強就會屈服的人……
相比那些七轉八彎求醫的人,劉氏兩個妯娌全部都能與季去病扯上關係,已經算是很方便了。
劉氏略讚了幾句黃氏,就命人去將劉若玉請來。不想過了很久劉若玉纔到,加了件半臂,還換了條水色羅裙,面帶尷尬的解釋:“方纔喂月兒吃着酪飲,顏兒跑過來搶,弄翻在身上,不得不換了纔來。”
衛長嬴笑道:“無妨的,橫豎金桐院離這兒才幾步路?都在一個宅子裡。”
劉氏本想因她遲到責備幾句,這會卻蹙起眉,有些不悅的問:“怎麼要你喂?乳母使女呢?”她說請族妹幫忙照看着點兒侄女們,那不過是客氣話。從沈舒柔到沈舒顏,哪個身邊不是乳母使女的一大羣人專門看着?所謂照顧也就是盯好了這些人是不是用心、有沒有私下裡虧待小主人罷了。
怎麼可能要劉若玉一個大家閨秀去手把手的喂沈抒月喝酪飲?莫不是那些人知道劉若玉常到沈家來住的緣故,心中輕視,故意指使她去做下人該做的活計?
不只劉氏這樣懷疑,連衛長嬴也想到用飯之前,看到劉若玉俯身在替沈舒顏擦着臉,本來以爲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動作,現在想想也覺得劉若玉莫不是受了欺負了。
劉若玉笑了笑,她臉色蒼白,但笑容很是溫和宜人:“我看月兒可愛,就問乳母要了碗,餵了她幾口。”
劉氏這才緩和了神色,道:“原來是這樣……舒顏真是淘氣,舒柔可罵她?”
“是罵了幾句,被我勸開了。”劉若玉含笑道。
衛長嬴漸漸把幾個侄女的性情勾勒出來——最小也明顯最得寵的沈舒顏顯然是個有點被寵壞的孩子,當然她這樣過於活潑的性情沒準與她的四姑姑沈藏凝有點關係……
沈舒景、沈舒柔俱是典型的大家閨秀,沈舒景處事略顯圓潤,沈舒柔卻有些認死理。沈抒月在四個侄女中最是安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是如今孫輩裡頭唯一庶出的緣故?
她這兒揣摩侄女們的性.子,那邊劉氏已經和劉若玉說了前因後果,當然詳細的劉氏肯定提前與劉若玉說過了,如今不過簡單交代幾句。劉若玉又向衛長嬴和黃氏致謝,衛長嬴忙讓黃氏上前攙扶。
客套完了,黃氏請劉若玉坐下,伸手把脈。
少頃,黃氏臉上露出一絲訝色,劉氏忙問:“黃姑姑?”
“大少夫人且少等。”黃氏搖了搖頭,卻沒立刻透露劉若玉的病情,只溫和的對劉若玉道,“十小姐請把左手也與婢子看看。”
兩邊脈門都按過,黃氏又沉吟良久,讓劉氏姐妹都要懷疑她不能治療了,這才擡起頭:“十小姐這體弱,是多久了?”
劉若玉有些忐忑的道:“我自小身子骨兒就不大好,但氣色像現在這麼差,還是年初開始的。”她神色一黯,道,“那時候聽了些不好的事兒,心裡……很是難過,當時臥病了幾日,後來好是好了,然而身上就一直不得勁。”
衛長嬴揣測劉若玉聽到的不好的事兒,多半就是與她即將成爲太子妃有關。
“十小姐之前看的大夫卻不知道是怎麼說的?”黃氏神情凝重起來。
劉若玉神色更黯,看向劉氏,劉氏嘆了口氣,環顧四周,見除了衛長嬴主僕,都是心腹,這才道:“那大夫道是十妹妹身子太弱,那一病又傷了元氣,往後……子嗣上頭怕有些妨礙。所以我今兒才……”
帝都也不是就季去病一個醫者,百年季氏,太醫層出不窮,劉氏求到衛長嬴門下,歸根到底還是因爲她爲劉若玉請的其他大夫都沒有把握完全治好劉若玉。
此刻說了之前大夫的診斷結果,不免懸着心問黃氏:“姑姑以爲呢?”
黃氏沉吟道:“這大夫醫術不錯,只是他有所顧忌,到底沒敢說實話。”
劉若玉一怔,劉氏年長些,聞言臉色一變,道:“還請姑姑明言!”
“十小姐自幼身子偏弱些,其實這沒有什麼。很多女孩子都是如此,沒出閣的時候嬌嬌弱弱,嫁了人就漸漸康健起來了。”黃氏緩緩道,“之所以如今氣色這樣差,根本原因卻在於年初的那場病上頭。”
劉氏情不自禁在席上把身子傾了過來:“願聞其詳!”
“其實,”黃氏嘆息道,“十小姐哪兒是病倒呢?根本就是爲人所害啊!”
她看着劉若玉蒼白的臉色,滿是憐惜的道,“如今已是四月中,若非這幾日一直下着雨,都要拿冰釜出來盛食了。可十小姐這會還要在上襦外加上半臂,方纔用飯的時候沒有加,許是因爲今兒個天晴,正午日頭照下來已有炎熱之感……正午略過,十小姐就覺得冷,所以要加這半臂,是不是?”
此刻劉氏的臉色比劉若玉更爲蒼白:“那十妹妹是怎麼被害的?”
“以婢子之見,十小姐是被人下了極劇烈的寒藥,至於是什麼寒藥……”黃氏還在沉吟,劉氏與劉若玉已經齊齊變了顏色,異口同聲道:“憂來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