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胡。
冬雪連綿。
正午的時候,從窗下望出去,灰濛濛的天色,偶爾飛過的覓食雀鳥,都透着淒涼與蕭索。
蘇魚舞忙完幾件緊要軍務,感到有點疲乏,命親衛沏了一盞濃茶來解乏。
慢慢飲着茶水,閉眼聽屋外沙沙落雪聲。這在幾年前,他還是青州蘇氏嬌養在長輩膝下的五公子時,定會覺得別有一種冷寂的意境。
若是心情好,還會喚人備好文房四寶,燒上冷香炭,開了窗,畫一幅紅梅、題幾句酸詩;
再早幾年,祖母給的那隻彩羽鸚鵡還在時,這種時候他應該是站在架子前,耐心的教它說着話……
更早的話……心口微微刺痛了下,那是他還沒獨居、還被母親帶在跟前撫養的時候了。
他的母親衛鄭音對現在這種天氣很在意,據說是因爲他沒見過的那個親舅舅衛鄭鴻,最怕這種雨雪天。衛鄭音打小聽多了他外祖母宋老夫人的擔心,久而久之,看到類似的天氣總要念叨幾句……
但此刻這些想法只是一閃而過。
盤桓在他心中卻是一件件與意境絲毫不沾邊的事兒:已經下了好幾天雪了,戍衛前方的士卒的冬衣還差着一小半沒補上;距離上次戎人大舉進攻已經快一年了,去年嚐到甜頭的戎人最近會不會再次而來;輜重總是斷斷續續的……據父親送來的消息,不但是因爲伯父蘇秀茗的故意爲難,也是因爲如今這局勢,蘇家不打算把太多精力花在東胡了,到底這裡是劉家的地方……
可是不管劉家的話,東胡當真失守,戎人長驅直下,難道就靠一個燕州來拱衛京畿?
蘇家在中原的地盤,都是靠這兩年打着魏室忠臣的名義佔下來的。
帝都的屏障,同樣是蘇家在中原目前所佔之地的屏障。
不然去年沈家爲什麼從帝都一走了之、而蘇家不但留下繼續拱衛皇室,甚至還分兵北上支援劉家?蘇家又不是精兵輜重多得慌!
但蘇魚舞知道,蘇秀茗這麼做並非純粹跟三房過不去——稱王的那幾位,雖然有些礙着與帝都的距離,暫時還無法染指帝都,但幽州跟盤州的那兩處,可是已經在厲兵秣馬、擺明了不想讓帝都過個好年了。
這幾方既然敢公然與朝廷作對,哪怕只是一個名存實亡的朝廷,也可見他們已經攢了些家當。
若是聯起手來……
也難怪蘇秀茗想召回蘇魚舞,主要是蘇魚舞統帥的這支大軍。
其實本來東胡這邊不是蘇魚舞主持,他太年輕,哪怕是蘇秀葳也不放心——雖然他的表兄沈藏鋒就比他大兩歲,已經接手明沛堂了。但誰都知道那是因爲沈家本宗長輩全死了的緣故。
還有父親和伯父在世的蘇魚舞本是沒資格獨自率領大軍的。
但去年年底戎人退兵後,劉家堅決要求青州大軍留下協助守衛。爲此劉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當時蘇家正在謀取盤州和錦州,所以雖然答應留下大軍,但跟着就把主將、副將調了好幾個回去,卻打發了個才幹平庸的主將來。
這位蘇魚舞的前任是渠陰閔氏子弟,但其母出身青州蘇氏的旁支,說來也算半個蘇家人。仔細論起來,蘇魚舞要喚他一聲表兄。
老實說此人沒什麼才華,但對蘇秀茗忠心耿耿,因此戎人退後,蘇秀茗需要原本領軍的幾位愛將回帝都去派用場,就讓他過來湊個數。
而蘇魚舞作爲他的副手一道前來。
說是副手,這閔勤之人如其名,到任之後什麼都是一把抓,自己抓不來的給幕僚,蘇魚舞完全是無所事事。
這也是他意料之中。
但沒想到的是閔勤之在攬權上勤奮,在女色上也一樣熱衷——他到任後沒幾個月,就在一次劉家宴請的酒席上看中了兩名美貌舞姬,當場示意劉家送給了他。
這也還罷了,此人髮妻前兩年去世後一直未娶,在要了那兩個舞姬之後,居然又被劉家說動,跟着納一名東胡劉氏的旁支嫡女爲續絃。
劉家這麼做,不外乎是希望青州軍能夠繼續留在東胡協助守土。所以蘇魚舞一開始也沒在意。
結果劉家選出來許給閔勤之的這嫡女,打小被父母嬌養慣了,雖然是旁支出身,心氣兒卻比本宗之女還要高上三分。
她自負美貌年少——不然好色的閔勤之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因爲家族的緣故嫁給年紀快能給她做祖父的閔勤之已經委屈萬分了,然而這老傢伙娶她之前納了好些美姬也還罷了,成婚之後居然還不忘記這些狐狸精!
這劉氏越想越委屈,過門沒三個月就爲姬妾之事跟閔勤之大吵大鬧了四五次,甚至有兩次都是閔勤之親自去岳家才把她接了回來——一開始閔勤之還念着老夫少妻哄她一鬨,後來次數一多,他又負着蘇秀茗叮囑的不讓蘇魚舞有沾手軍權的責任,老被妻子打擾,也煩了。
所以劉氏第三次跑回孃家,他一氣之下就不去接了!
到最後劉氏孃家人看看不對,把女兒罵了一頓,做岳父的親自來找閔勤之說好說歹,閔勤之纔去接了人,讓劉氏下了這個臺。不過他也當着岳家的面跟劉氏約法三章,就是劉氏下次再爲姬妾吵鬧、跑回孃家,那他只有一紙休書了。
反正他也有這點年紀,膝下兒孫也都長了,不需要繼母撫養教導。而且岳家既然肯把年少美貌又寵愛的嫡女拿出來給個快是老頭子的人做續絃,那顯然是非常遠的支脈,沒法違抗本宗之命。這樣的岳家,對閔勤之的前途當然也沒什麼能幫助的地方。
閔勤之是純粹看中劉氏美貌才娶她的,以他在蘇秀茗麾下的地位,休了劉氏在別處也不是娶不到類似身份的大家閨秀了——他怕什麼?
他不怕,那當然是岳家怕了。劉氏的父母只得千叮嚀萬囑咐女兒一定要忍着點……
但前面說了,這劉氏打小得寵,出閣不到一年就聽了丈夫這樣絕情的話,還怎麼忍?她不能忍,倒黴的自然就是閔勤之。
因此閔勤之接回劉氏沒幾天,就被一碗加了憂來鶴的茶水放倒了!
……當然,對外來說,閔勤之是被他死前不久從庶民中納的一個姬妾所害——那姬妾是戎人收買的奸細,只可惜閔勤之被她楚楚動人的哭訴矇蔽,沒細查就收了下來。
爲什麼會這樣,全靠劉家遮掩當然不可能……
蘇魚舞睜開眼,看着琉璃窗外的大雪,淡淡一笑:“老威遠侯高瞻遠矚,劉實離在帝都這幾年結識了我們,我們又何嘗不是結識了他?”
那個親手毒害丈夫、如今卻披一身孝作節婦的劉氏倒也不是劉希尋從起初就埋下的棋子。劉希尋長年在帝都,老威遠侯給他鋪的路纔到一半人就死了,這剩下來的路他走起來就格外的艱難,手還伸不到那麼長。
不過——這劉氏被閔勤之威脅再敢嫉妒就休她回去後,劉希尋卻立刻出手,送了憂來鶴到她手上!
否則劉氏家裡人又不是不知道這女兒的性.子,誰敢把憂來鶴這種東西給到她手裡?
僅僅一個遠房族妹的委屈,劉希尋當然不會費這個心。
但再加上一個他助蘇魚舞拿到軍權、而蘇魚舞助他打壓如今的威遠侯劉伯照的盟約,劉希尋就很有興趣了——與沈藏鋒、蘇魚舞一樣,擁有整個劉家都心照不宣知曉他乃是老威遠侯所選擇的下任閥主這個優勢的劉希尋,最大的弱勢也是年輕。
因爲年輕,再加上長年在帝都,他在族內族外都沒有太多盟友。
說起來劉希尋跟沈藏鋒的私交其實比跟蘇魚舞要好,然而沈藏鋒回了西涼,遠水解不了近渴,到底他在帝都那幾年也是認識蘇魚舞的——兩人各取所需,也是皆大歡喜。
所以兩邊聯手,閔勤之的死竟被瞞得滴水不漏。由於此人一貫以來的好色,就連蘇秀茗都沒懷疑,只感慨閔勤之太不小心了,居然被戎人奸細混到了枕邊。
“大將軍,鄧將軍求見!”親衛的稟告聲暫時打斷了蘇魚舞的思緒,他放下茶碗,頷首道:“快請!”
片刻後一身戎裝的鄧宗麒大步走入,相比去年從帝都突圍時,鄧宗麒整個人看起來要黑瘦許多,卻顯得更加精悍了。
不過由於數日不眠的緣故,這種精悍裡又透着分明的疲憊。
蘇魚舞見狀,忙命親衛去弄份參茶來,一面讓他坐下說話,一面關切的問:“祥之何以如此勞累?我不是說,你前次受的箭傷纔好,如今須得好生將養、有什麼事只管讓親衛與副手去辦嗎?”
他這番話絕對是發自肺腑,雖然兩人在以前沒什麼私交,先前桓宗皇帝時鬧出來的那一場赴邊建功時,兩人甚至都沒到一處。但鄧宗麒是他要作爲以後跟大伯奪權的左右膀臂栽培的,自然惟恐他有個什麼閃失。
說到鄧宗麒,蘇魚舞也覺得很是僥倖。他原本以爲鄧宗麒既然有在西涼建功的經歷,即使不投奔自己那表兄,也會跟顧夕年、裴愾等人一樣,收攏舊部和招募私兵,自成一軍。藉助太師霍照玉的支持和扶助,以在亂世之中謀取一份功業。
萬萬沒想到他會跑到東胡來。
其實鄧宗麒本來是想投奔劉家的——衆人都猜測是帝都淪陷對他造成極大的刺激,傳聞裡鄧宗麒彷彿還說過不滅戎人不回鄧家之類的話——鄧宗麒沒見過劉伯照,卻與劉希尋做了很長時間同僚,到了東胡當然是找劉希尋。
但劉希尋此刻雖然還能自保,卻也被劉伯照一派逼得束手束腳。他知道鄧宗麒頗有才幹,兩人相交多年,特意來投奔,不願意辜負了這份信任。考慮到讓鄧宗麒跟着自己肯定會受到劉伯照那一派的束縛,才推薦給了蘇魚舞——至少蘇魚舞還有父親在,他在蘇家的景遇比劉希尋要好多了。
對於跟劉希尋勾結、好容易弄死了閔勤之,又是蘇秀茗正全力收拾聞伢子、騰不出手來管東胡這邊的光景,才抓到一個收攏軍權機會的蘇魚舞來說,雖然有了機會和名義抓權,可靠他一個人控制十幾萬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鄧宗麒這種自幼受過良好教導、有行伍經驗,還性情沉穩好相處的部下簡直是萬金難買!
所以此刻看着鄧宗麒疲憊的樣子,蘇魚舞簡直比自己累成這樣還心疼!
一番唸叨完了他纔想起來,詫異道:“你前兩日不是說要去前面看看冬衣不齊的事情?怎麼忽然回來了,莫不是前頭有什麼事?”
“大將軍所言極是,宗麒確實發現了一件事情。”鄧宗麒接過親衛遞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略略提神,就迫不及待的說道,“雖然只是蛛絲馬跡,但應該有七成可信——就是之前那戎人三王子留在王帳、沒有跟他到魏境的那個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