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輜重隊,又帶了一羣半大不大的晚輩,衛長嬴一行人抵達帝都時已經是夏末了。
這時候太傅府已經在原來的遺址上重建起來,有衛家在那年帝都淪陷後就立刻幫着收集建造府邸需用的材料,加上出孝至今也有幾年了。這座新修的府邸規模不讓從前,許多地方的鏤刻和雕琢甚至更有勝過。
這是因爲沈藏鋒之前已從定國公晉封定王——這是中原各路兵馬決計一同驅除北戎之後,由於目前還無人能夠取代魏室稱帝,所以魏室繼續被保留了下來。
而允諾結盟的各方,哪怕是從前自己稱王的也跟朝廷補了下手續。
借用魏帝這個幌子,這盟才勉勉強強的結了下來。
“其實戎人哪有那麼可怕?”夏末的窗外綠意濃烈,似欲隨時可以滴下,沈舒顏合上書卷,側過頭,不以爲然的對扳着手指計算結盟之後一共有多少兵馬、併爲北戎戰力所驚的堂弟沈舒燮道,“不過是咱們這邊人心不齊,彼此牽制,這才顯得他們好象很厲害一樣。若沒那些人在背後使陰謀詭計,咱們家西涼軍就足夠把他們趕回去了!”
沈舒燮驚訝道:“外頭不是說,北戎人個個身長八丈有餘,青面獠牙,喜食嬰兒腦髓……而且還會用妖法?”
“市井傳言你也信哪?”沈舒顏嘴角一抽,拿書輕輕打了他一下,教訓道,“這都是百姓懼怕戎人,胡編亂造出來的話!你以前在迭翠關見到過狄人沒有?戎人跟狄人都是異族,長相略有不同,但還不一樣是人?你見過咱們魏人有身高八丈青面獠牙的嗎?那是人還是妖怪啊!還妖法……北戎那麼厲害,咱們中原還不早就叫他們佔了去了?”
沈舒燮正要說話,沈舒顏忽然臉色一變,道:“不對!這種市井謠言你打哪兒聽來的?你偷偷跑出去了?叫誰陪你去的?你不想好了是不是?!三嬸再三三申五令讓你不要出門——”
“我跟顧姨母去的!”沈舒燮難得被人喝破行蹤卻不心虛,他一挺小胸脯,找到靠山一樣道,“顧姨母說她可厲害了,那麼兇悍可怕的戎人,她一個人能打八個!她帶我出去纔不會有問題!”
沈舒顏無語道:“顧姨母……嗯,我想起來了,是帝都顧氏從前的大小姐顧柔章,嫁給幽州裴家子弟的那一位……你不知道顧姨母當年還想拜三嬸爲師的嗎?你以爲她能護得住你啊?下次出去再不告訴三嬸,你信不信顧姨母會被三嬸一起喊過來挨訓?”
“母親這麼厲害?”沈舒燮愕然道,“可是昨兒個她不要父親抱,但父親輕輕鬆鬆就把她抱起來……”
“閉嘴!”見室中伺候的下人們要麼紅了臉要麼趕緊背轉身,同樣面紅耳赤起來的沈舒顏趕緊喝止他,“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沈舒燮非常委屈:“真的真的,當時我在窗下捉蟈蟈,看得清清楚楚……後來曹姑姑把我喊走的!”
“你功課做完了嗎?!”沈舒顏實在受不了這小子了,拍案大怒,“今兒該習的字呢?該蹲的馬步呢?什麼都沒做!你還好意思在這裡閒聊,你還不快點給我去寫功課?!再不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果然一說到功課,沈舒燮就蔫了,再無心思去爭辯他看到的父母親熱場景,哭喪着臉道:“昨天顧姨母帶我上街去玩……我哪有功夫做啊?”
“天黑之前交不出來功課,後果你自己知道的!”沈舒顏殺氣騰騰,拍着桌子大喝,“三叔把你交給我管教,可是說了打罵都隨我!你可別以爲我是三嬸,下不了那手!我告訴你,當年我三歲就名傳帝都,你作爲我嫡親堂弟,又是我親自指導的,要是敢給我丟臉!”
少女纖細柔嫩猶如春筍的指尖,一點兒也不溫柔的掐住沈舒燮肋下軟肉,狠狠一轉!痛得沈舒燮嗷的一聲大叫,痛哭流涕的喊:“我要去告訴母親!”
“三叔跟三嬸都說了,從今兒起,你隨我管教!”沈舒燮雖然說去年起就開始習武了,但他一向盡心盡力的逃課,所以學了跟沒學一樣,加上年紀小,哪裡逃得出比他大了好幾歲的堂姐的手?
哭鬧掙扎了一番,反而被沈舒顏心狠手辣的又掐了幾把,拍着他的臉令他:“快點給我滾去寫功課!再不寫,我掐到你去寫爲止!”
落在這個好強又能下狠心的堂姐手裡,沈舒燮以往難倒父母的撒嬌撒潑全沒了用武之地,哭得抽抽噎噎,最後還是乖乖兒聽話去寫功課。
……半個時辰後,事情經過被稟告到衛長嬴跟前,她心平氣和的聽完,含笑道:“果然顏兒看着燮兒是極好的,燮兒這孩子實在太頑皮了。究竟顏兒有辦法能讓他聽話。”
沈藏鋒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表功的機會:“如何?爲夫就說,不調孫文書回來,咱們家自有人能治住那小子吧?”
“可不是嗎?”衛長嬴睇他一眼,眼波溫柔似水,笑顏如花,但一把下人打發走,頃刻之間,她就化身爲母夜叉!
“早就跟你說了天還沒黑不要抱我!你偏偏不聽!你看看,丟臉丟到兒子跟侄女跟前去了!虧得顏兒懂事喝住了那小子!不然,咱們兩個往後還能出門嗎?!”衛長嬴一手揪着丈夫的耳朵,一手拍着長案,怒氣衝衝的呵斥道,“你也這把年紀的人了,還那麼性急!丟人不丟人!?”
沈藏鋒默默嚥了把淚:“你當初輕描淡寫說一句不要我抱——這句話還是依偎在我懷裡,拿指頭繞着我衣襟說的!後來腳下跟着就進了內室,我要是不跟進去,那纔是傻到家吧?”
但成親十年來的經驗告訴他,現在敢反駁妻子那是自己找死!
所以他只能低聲下氣的賠罪……
“總而言之都是你不好!”衛長嬴面沉似水的聽完丈夫的檢討,哼道,“一點兒爲人父的樣子都沒有!”
沈藏鋒聽到她總結,正暗鬆了口氣,以爲再哄幾句這事就過去了。結果,衛長嬴忽然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你以前不是這麼不端莊的,現在怎麼就這樣了呢?”
“好像有點不妙?”沈藏鋒剛剛感覺到危機,危機已經爆發了——
衛長嬴怒火滔天的拍着長案喝問:“是不是你在別處養了小的,所以才經年不見就跟變了個人一樣?!你給我說清楚!有沒有私養外室在外頭?!”
“……”沈藏鋒無語的看着她,幽幽的道,“你出去問問人,我有那麼大的膽子麼!”
不待衛長嬴回答,沈藏鋒忽然也翻了臉,伸手撫住她面頰,低喝道,“還有,嬴兒說什麼爲夫從前不是這麼不端莊的,那是什麼話?在人前爲夫當然是端莊的,可在人後,尤其只有咱們兩個在的時候!爲夫什麼時候端莊過?!真是豈有此理!”
衛長嬴還想發作,但聽着聽着也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嗔怒的推他:“你不端莊,還有道理了嗎?”
“若夫妻私下相處還恭恭敬敬,算什麼閨房之樂?!”沈藏鋒傲然道,“端莊不過是給外人看的——說來都是燮兒這小子太不聽話了,到處亂跑!虧得咱們還有個侄女能管束住他!明兒我要好好表揚一下顏兒!”
衛長嬴笑着捶他:“喂!你侄女可是把你兒子掐得在下人跟前就嚎啕大哭的!”
“掐幾下而已,不過是皮肉之苦。再說顏兒手下有分寸,只會叫他吃苦,不會真的傷了他的。”沈藏鋒提醒道,“你可千萬別去心疼燮兒!不然這孩子算是廢了!咱們如今膝下就這麼兩個兒子,舒明你又不喜歡,往後光兒再少個兄弟做幫手,等達兒跟和兒長大又得好幾年!”
聽他提到沈舒明,衛長嬴笑容一滯,想了想才道:“有件事情,從前寫信的時候一直沒跟你說。”
沈藏鋒一聽就猜到端倪:“舒明?”
“據五弟妹說,他到了礦上之後非常的頹廢,三天兩頭酗酒,什麼事也不管。”衛長嬴道,“五弟妹召他去蒙山腳下的別院裡開導,奈何前幾次他還肯去。後幾次,都是他在酗酒或沉迷勾欄地,人都喊不到了。我知道後,打發人跑了一趟,他也不怎麼理會……”
沈藏鋒皺起眉,片刻後,他淡淡的道:“想來二哥回去後,五弟妹自也會告訴他。就讓二哥處置此事吧。”
衛長嬴見兩人之間氣氛忽然冷淡下來,有些不適應,忍不住道:“我可沒跟他說什麼!”
“我知道。”沈藏鋒嘆了口氣,摸了摸她鬢髮,“你不要多心……我不是懷疑你對他說了做了什麼導致他如今這樣頹然。我卻是替大哥難過,大哥他就舒明一個嫡子,從前怎麼寵舒明你也看到的,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不希望舒明往後能有多少成就,靠着沈家做個紈絝子弟也沒什麼,只要不給家裡惹大麻煩就好。”
衛長嬴咬了咬脣,心想:“大哥他當年因爲是沈家內定的少閥主,所以無法與辛夷相守,即使私奔也被抓了回來。最後弄得辛夷跟大嫂都沒能落到好下場。他要不是少閥主,像五弟六弟這樣不指望他繼承家業的子弟,沒準公公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他收了那辛夷做妾……怕辛夷受委屈大不了往後不娶妻也就是了。大約由於這個緣故,大哥竟不指望唯一的嫡子太能幹。不過舒明現在已經不是能幹不能幹的問題了……這個人都要廢掉了!”
“只是舒明到底是大哥唯一的男嗣,我跟二哥他們不求他有多出色,這次惹的麻煩也就算了。至少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要辜負大哥當年一片愛子之心就好。”沈藏鋒嘆了口氣,“這孩子……委實是……”
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訴說對侄子的失望,卻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提醒她:“辰光差不多了,咱們收拾下,一會孩子們要來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