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二月,櫻花盛放的時節,落英繽紛,美極絢極,連夜色都因飄零飛舞的櫻花多了幾分絢麗色彩。
可就在這樣的夜色中,拂曉卻一次次從睡夢中驚醒,徹夜難眠,不論點安息香還是服用定神安魂的藥都沒用。
日復一日如此,臉色越來越差,連話也越來越少,常常一個人站在栽種於王府的櫻花樹下發呆。
晚蝶隨月等人急在心中卻不知如何是好,都知道她因何會這樣,也都曾聽到過她在夢魂中喊的名字,但是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朱棣也不例外,唯恐更加觸動她。
這一日天未亮拂曉便着衣起身,隨月一邊服侍其洗漱一邊勸道:“公主,現在天還黑着要不您再躺會兒?奴婢看您臉色不太好。”
拂曉撫一撫臉輕聲道:“躺着也是睡不着,還不若去外面走走。”低默的聲音藏起淡淡傷懷,彷彿一曲訴之不盡的曲子。
因天色尚暗所以隨月提了盞燈跟在拂曉身邊,以防磕到絆到,剛入園中便見一人負手仰頭站在櫻花樹下,聞得身後腳步聲驀然回首,只見一雙星眸在濛濛天色中熠熠生輝。
“你怎麼在這裡?”留下隨月在原地,她舉步上前,點綴在鬢角的薔薇珠釵垂下縷縷流蘇隨步晃動。
他默默片刻忽地一笑道:“聽聞你日日在這裡賞櫻,所以我也來看看,是否當真有如此美好。”
“各花入各眼,我認爲好的你並不一定真喜歡。”她微微惻首撫上櫻樹粗糙的樹幹,只有此刻她的心纔是安穩平靜的。停留在灰褐色樹幹上的手指蒼白近乎透明,微微翹起帶了一種病態的優美。
他笑一笑道:“究竟是花入了你的眼,還是你的心放不開這花?”說着瞥一眼抿脣不語的拂曉嘆道:“花也好,人也罷,終有謝去之時,不論是否能夠放下都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地拂袖轉身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無垢撿起一片墜地的櫻花繞到她前面執意將其放在她掌心:“你可曾聽過一句話: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拂曉只望着手中櫻花發呆根本沒留意無垢的話,他也不在意,只靜靜說道:“全是天下,一是個人,天下固然包含了所有,但個人心中也可有天下。”
“你在想卓克爾?”如此直接的話尚是頭一回有人當着她的面說,心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痛得說不出話來,好久才費力道:“敵國賊人,我如何會想他!”
“是嗎?”他看一眼逐漸發白的東方語氣驟然轉厲:“那你夜夜不安是爲了什麼?日日消沉又是爲了什麼?”
“我……”拂曉被他質問的說不出話來,唯有緊緊攥着掌中櫻花不語,恍恍地她又想到他攥着自己的淚含笑而去的模樣……
良久,她鬆開手掌睇視着掌心已經變形的花瓣低低道:“我只是不懂他何以要走上這條絕路,好好活着不是更好嗎?”
“每個人都有他活下去的理由,出人頭地、保家爲國、榮華富貴以及心頭放不下的人等等。”他捲一捲袖子露出帶在裡面的一串沉香木製的佛珠,古色古香,想是有些年頭了,隱隱還能聞到幾分檀香。
“建功立業,開疆拓土應該就是卓克爾前半生的理由,但是他遇到了你,所以他的理由變了,他想與你廝守一生。”
“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喃喃說出這句話,竟是連呼吸都痛了起來。
“他知道,所以他才連命都捨棄了啊!”說到這裡無垢感慨萬分:“他雖是敵國之人,但對你的情,實比任何一人都深啊。”
每一字每一句都直直插入拂曉心底,令她難以維持表面的平靜,顫聲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無法忘記他在我面前停止呼吸的樣子……”睫毛輕顫竟隱約有了落淚的跡象,這在以往是絕不可能的。
無垢按住她顫抖的手溫然道:“生老病死,這是誰都逃不開的循環,卓克爾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靈魂已經化爲你的回憶,永遠活在你心中,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所以!”他握緊長袖下她瘦弱的手臂鄭重道:“好好待自己,不要悲傷,不要難過,如此卓克爾才能得以瞑目,因爲他是那麼的愛你啊!”
怔仲良久,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將悲痛和着未曾流露的淚意一起嚥下,睜眼以平靜的目光看向他道:“我記下了。”
歲月悠悠,每一個人都會老去逝去,但是在有生之年她會永遠記得卓克爾,這便足夠了,太多的哀思她負擔不起,他在天有靈亦是不願見的。
在教會她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後,畢竟還是生死永不見了……
如此之後,拂曉漸漸振起了精神,夜間也不再常常驚醒,臉色一天比一天好,周遭之人見了均是高興不已,沉寂多日的煙爽閣總算漸漸有了春日生機。
這日*光明媚,隨月幾人拿了自己折的風箏在院中放飛,歡聲笑語頗是熱鬧,拂曉坐在寧福做的鞦韆上慢慢品着剛泡好的碧羅春,神色寧靜溫和,與平常冷漠或是流於表面的笑不同。
風箏乘風扶搖直上,越飛越高,喜得下面若雪幾人直拍手,不住地叫隨月放高些再高些。
軟底鳳紋繡鞋輕點於地,靜止的鞦韆帶着拂曉再一次小幅度擺動起來,杯中清茶隨之而動,但總脫不出白玉南瓜杯的杯壁。
目光在漫不經意瞥過時停留了一下,拂曉將尚剩半盞的杯盞遞給在旁伺候的寧福,對帶着淡淡酒氣朝自己走來的人怡然一笑,喚了聲凌侍衛。
剛走到她面前,雙目微紅的凌風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倒把拂曉唬了一跳訝然問道:“這是做什麼?”
風挾花香而來,與酒氣融合在一起化爲一種奇異的味道,凌風深深叩了一個頭道:“卑職護駕不力,請公主降罪!”
拂曉回來後不是忙着追尋寶藏,策劃殲滅敵人就是因卓克爾之死而精神不震,根本沒時間理會凌風,所以他一直到此刻才找到機會求見。
“凌侍衛何出此言?”說話之時拂曉已經暗自打量了凌風一番,邊幅不整,神情黯然,彷彿爲什麼事所困擾。
“當日在關外卑職未能護公主周全,以致公主爲元兵所擄,受盡**折磨,卑職有負公主信任,有負皇上重託,實爲罪人,請公主降罪於卑職!”凌風沉重的說着,言詞間透出深深的懊悔。
“原來是爲這事兒。”拂曉淡淡地應了聲微笑道:“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凌侍衛何必還耿耿於懷,其實那件事怪不得你,所有人都沒想到那會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可是卑職……”凌風還待再說,拂曉已一擡手道:“先起來說話吧,跪着怪不舒服的。”
待其起身後,她撫着纏在鞦韆繩索上的藤蔓和顏道:“你很自責所以借酒消愁對嗎?”
凌風遲疑片刻輕輕點了下頭,迴應他的是一隻搭在肩上的手,“酒這東西,小飲怡情,大飲傷身,凌侍衛還是少喝點的好,往後本宮的安危還要靠你來守護。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不要再多想。”
見她這般既往不咎又百般倚重,凌風大爲感動,表示今後一定誓死護衛公主安然,最後才退了下去。
在他離去後,拂曉臉上的溫和瞬間消退,轉向一直候在旁邊的寧福道:“本宮先前讓你留意的事怎麼樣了?”
寧福打了個千兒略帶難色地道:“啓稟公主,奴才一直按您說的時刻注意凌侍衛動向,但他練過武耳目靈敏,奴才實不敢太過靠近,只能遠遠跟蹤,在公主被蒙古綁架的這段日子裡,凌侍衛除不時去酒館之外沒去過其他地方,不過奴才截到一隻他放的信鴿,裡面有一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