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轉了一下眼珠子推開茶盞曼聲道:“妾身喝不慣用井水泡的茶。”她也不提要求。就這麼依依含笑地盯着陳相允,等着他接話。
陳相允劍眉微挑,揚脣道:“不習慣井水泡茶?難道要河水,王妃的口味倒真是與衆不同,不過沒關係,本王這就讓人去河邊打水。”
拂曉搖一搖手指側首笑道:“不,妾身習慣用泉水泡茶,以往在明宮時若非泉水所泡妾身是從來不喝的。”
陳相允雖然不大願意理會,但這種事只要交待一句就會有人去辦,也就應承了,沒想到朱拂曉後面的話立馬就變成了要他親手打來的泉水。
在確定朱拂曉不是開玩笑後,陳相允百般不情願地跑到數裡之外的山腳下去打泉水,畢竟此刻是自己有求於她,而且上回的事……確是他錯。
等他滿腹牢騷一身水漬的提着水回來後,朱拂曉又說她不想喝茶了,想喝羊奶,且指明瞭要他親手擠,否則先前答應的話就不作數,無奈之下他又跑到羊圈忍着羊糞味去擠奶,等他一身羊騷味的拿着煮好的羊奶去後,朱拂曉又改變了主意。想吃外面買的綠豆糕……
整個下午陳相允被指使的團團轉,一次又一次,狼狽不堪,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朱拂曉這是在藉機整人。
拂曉的心情是越來越好,先前的那份鬱結早不知拋到哪裡去了,眉梢、脣角盡是掩不住的笑意。
在陳相允又一次氣喘吁吁帶着她隨口一說的東西回來後,她睨了一眼正待再尋個新花樣出來時,忍了一肚子氣的陳相允一言不發地惡狠狠盯着她,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但是朱拂曉又豈是被嚇大的,故作不知地道:“妾身現在又想吃蓮藕了。”
陳相允怒極反笑,“王妃,本王已經順了你一下午了,還沒有玩膩嗎?再說現在是什麼時節,蓮藕?你讓本王去哪裡給你弄?”
“玩?妾身怎麼是在玩呢!”侍候的人聽到這話均是在心中暗笑,放眼望去,院子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吃的喝的不說,還有風車之類的玩藝,要說她不是在玩,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拂曉無辜地眨眨眼,“殿下怎麼這麼兇,可是妾身提的要求太多讓殿下膩煩了?”
“你說呢?”陳相允沒好氣的答應了一句,徑直往冰涼的石凳上一坐,看樣子是打定主意不再陪她玩了。
“殿下這話說得可是讓妾身傷心呢。”一邊說着一邊低下頭拿絹子使勁拭着眼角,可那雙眼裡明明都是狡黠的笑意,哪有半分哭的樣子。
“我都還沒傷心你傷心什麼?”陳相允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指着自己身上的骯髒不堪的衣物道:“我都被你折騰成這樣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朱拂曉。你太別得寸進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身上這套衣裳是青青一針一線親手縫出來的,今天才第一回穿就弄成這副德行,真是令人不快。
湊得近了那股沾在他身上的惡臭撲鼻而來,拂曉未及防備下吸了一大口,頓時連連作嘔,陳相允只當其是裝的還待要說,嵐風不動聲色地擋在他們之間,屏住呼吸道:“殿下身上的味道衝了公主,還請殿下退後幾步。”
陳相允低頭一聞,果然是惡臭陣陣,明白朱拂曉這回不是裝的,顧不得責怪嵐風無禮的言語當即後退數步,令臭味不再那麼濃烈嗆人。
待好受些後,拂曉清了清嗓子正待要說話,忽地一聲輕笑逃逸出微啓的嘴脣,隨後便怎麼也停不住,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許久方在陳相允鐵青的臉色中勉強止住,擺手道:“罷了,罷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一聽這話陳相允的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青中透白,“你說什麼,今天?”
拂曉眨眨眼笑意盈盈地道:“是啊,妾身尚有六個月才生產,這期間難免不會有像今天這樣的時候,殿下不會是現在就覺得妾身煩了吧?”見陳相允臭着一張臉不說話,當下以手撫額做虛弱狀道:“呃,頭有點暈,要不後日還是不去了,父王那麼通情達理,想必不會怪妾身。”
她擺明了就是玩自己,可惡,可惡!從沒見過那麼可惡的女人,總有一日他會要她付出代價的。
拂曉好整以瑕的瞥過頭,垂落於兩側的珠絡輕輕甩在臉上,“殿下不說話那就是同意嘍?”
“誰說的。”陳相允強壓下一肚子的氣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妃懷着孩子,本王照顧一二是應該的,適才是在想以後要多抽抽時間來陪王妃。”
“是嗎?”笑意狡黠如狐,放下撫額的手道:“殿下這樣關心妾身,妾身頓覺人好多了,後日家宴定然不會缺席,殿下儘可放心。”
“那最好,時候不早,本王還有事先走了,王妃好生休息。”最後兩個字陳相允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說罷扭頭大踏步的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妾身恭送殿下。”她衝着陳相允的背影欠身說道,話音未落笑聲已揚起。已經快走到門口的陳相允在聽到笑聲時腳步頓了一下彷彿要回過身來,但終是忍住了,復又前行,很快便不見身影。
拂曉在後面笑彎了腰,很久很久沒那麼痛快的笑過了,戲耍別人的感覺真的很好,尤其還是仇人,陳相允,她如何捨得讓他好過。
兩日後,三位王子直繼攜正妃側妃入宮赴宴,宴席上歡聲笑語不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彷彿……真的是這樣……
許久沒進宮,這次見了果然如陳相允所言,國王的身體比她初來安南時又差了些許,臉色看似紅潤,但與常人不一樣,顯然是用藥物在吊着精神。
趁着席宴中途更衣的機會,拂曉婉轉地向國王提了提陳相允所說的事,剛喝過藥在休息的國王聽到這些並沒有表現詫異之色,只是閉着眼眸淡淡地應了聲,隨後便問起拂曉在王府中的生活還有孩子的事情。
“相允待你好嗎?”閉目養神的國王突然睜開眼問了這麼一句。那雙眼睛並沒有因病而混濁,拂曉明白,這個老人依然精明,適才的話他是聽進去的人,但也許他早就知道所以並不在意。
“很好。”許久許久,拂曉終是低低吐出這兩個字來,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要這麼說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
“是嗎?”國王右手扶着榻邊,撐起半邊身子道:“那你過的好嗎?”
嘴脣微微一顫,猜不透國王這麼問的意思,當下笑靨如花,若無其事地道:“父王怎麼突然問起兒臣這個來。兒臣與殿下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自是好的。”
國王牽一牽脣,目光在她臉上巡視片刻沉聲道:“應該是相敬如冰纔對吧。”不待拂曉辯解他撫着她盤得一絲不亂的髮髻帶着幾分憐惜的意味道:“孤雖然老了病了,但還沒有成老糊塗,你瞞不過孤的,是因爲你母妃?”
拂曉心中一沉,再不能保持波瀾不驚的模樣,這事即使在明朝也是機密,如何會傳到安南國王的耳朵裡,“父王……”
粗糙的手掌帶着深刻的掌紋與溫度撫過拂曉絕美的臉龐,不知怎的,這樣簡單尋常的撫觸令拂曉鼻尖一酸,待得回過神來時眼中已盈滿了淚,險些就要掉下。爲何?她不明白,是因爲這樣帶着溫度的撫觸令她想起了母妃嗎?以往在宮中只有母妃的撫摸會令她感到溫暖……
“孤怎麼說也是一國之主,自然有爲孤打探消息的人,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一無所知。”他的身子真的很差了,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就開始咳嗽個不停。
拂曉替他撫着背待其氣順些後才緩緩道:“那是一場意外,殿下並非有意,兒臣也早就忘了。”
“若真是忘了那就好,可是……”手指停留在她眼皮上遲遲未移開,“這裡告訴孤,你一直都記着,從未忘記過,眼睛騙不了人。”
拂曉低頭無言,許久頭上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逝者已矣,執着於過往的仇恨於你並無半點好處,拂曉,在三個媳婦中孤最看中你,不光因爲你是大明來的公主,也因爲你是個聰明人,這點從孤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
“兒臣只有一個母妃。”許久許久,靜寂無聲的大殿內終於響起這麼一句話。
“孤知道。但是你已經成爲相允的妻子,孤的兒媳,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若一直記着從前的事,痛苦的只能是你。”這其中既有勸慰也有警告之意,“你若能做到,於人於已都有好處,而且孤也會像待親生女兒一樣待你,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這個時候若將青青被人沾污的事合盤托出,就算陳相允再怎麼護着父王也不會允她再頂着側妃的名頭留在王府。要報復柳青青這是最好的機會,雖然會得罪陳相允,但她與陳相允從來都沒和睦過,自然無所謂得罪不得罪了。
正待要說,低卻的目光突然看到微凸的小腹,那裡正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是她與他的孩子,她不在乎他,卻無法不在乎這個孩子的將來,既然準備生下他就要給他最好的未來,與陳相允勢成水火只會害了這個孩子,忍耐,現在還需要忍耐,直至尋到一個萬全的機會除掉柳青青。
國王見她一直低頭不語只道是在考慮自己的話,神色頓時緩和下來,但依然決定旁敲側擊一下,給她提個醒以免太過固執,“如水,雖然現在是側妃,但她與你一樣都是公主。”
“兒臣明白,兒臣會忘掉以往的一切,與殿下好好相處,不讓父王失望。”她明白,如果自己再不妥協,父王就會換一個人坐這個王妃之位,說到底,他最在意的人始終是兒子。
“那就好。”國王欣慰地點點頭,疲倦的目光長久停留在她腹部,和藹地道:“孤等着你給孤生一個好孫子,他一定……”
一定什麼他沒有說下去,眼閉上,不知是否累極睡了,拂曉無聲地欠一欠身退出了大殿。她看到了等在外面的陳相允,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從他身邊走過,長夜如斯,明月如斯,她與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