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平靜一日之間被攪翻。禁軍挨家挨戶搜查,街頭巷尾不時可見穿着有別於中原服飾的異邦人,但他們要找的人彷彿憑空消失,怎麼也尋不到。
與騷亂京城相反的是異常平靜的後宮,往常沒什麼事都要鬧出點小風波的後宮這日卻是風平浪靜,波瀾不起,彷彿一息之間各宮各院都消停了。
拖着沉重的腳回到永昭宮後拂曉合衣往貴妃榻上一躺,打了個哈欠吩咐守在旁邊的晚蝶:“兩個時辰後叫醒本宮,還有很多事沒辦,趙貴妃那裡也得去一趟,還有四天半……”
話說到一半,人已睡去,剩餘的言語皆化做夢中呢喃,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待得醒來時已是日落西山,她猛地一驚,撫臉起身道:“眼下是什麼時辰了?”
夕陽之光疏疏落於晚蝶秀氣的臉上,“回公主的話,已是申時二刻。”
不知不覺已過了這麼久嗎?目光睨向一直在身邊的晚蝶皺眉道:“不是說了兩個時辰嗎?爲什麼不叫醒本宮?”
晚蝶垂一垂頭低聲道:“奴婢看公主睡得香甜,不忍叫醒,公主一夜未睡兩個時辰根本不夠休息……”
她話音未落拂曉已一掌拍在榻上怒斥道:“大膽。本宮的話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置疑?”
“奴婢不敢。”晚蝶慌忙跪下,她沒料到拂曉會生那麼大的氣,委委屈屈地替自已辯道:“奴婢只是想公主多睡會兒。”
“本宮哪裡來那麼多的時間睡。”她橫眉怒道:“過了今天本宮只剩下四天能出宮的時間了,你可知有多少事等着本宮去做?你可又知誤了這些是什麼後果?不是你晚蝶能受得起的!”
晚蝶何曾見過她生這麼大的氣,心知她是動了真怒,垂頭不敢答話,嵐風等人見狀紛紛替其求情,但拂曉的怒氣豈是這麼容易打發的,眼看就要下令責罰晚蝶,隨月的一句話卻令她遲疑了起來。
“公主,晚蝶誠然有錯,但她也是爲公主着想,不欲見公主累傷了身子,娘娘還在明昧殿裡禁着,公主若也累倒下誰還能救娘娘?!”
是啊,晚蝶的錯錯在其無心之失上,並非真是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過,說到底也是關心自己所致。
如此想着神色逐漸緩和下來,盯着腳上的寶相雲紋蜀錦鞋尖上的珍珠許久,長嘆一口氣,起身扶起晚蝶,“罷了,這事本宮就不追究了,但你記住絕不可有下一次!”
見晚蝶感激地點頭,她又道:“替本宮梳洗,趁着天還沒黑,本宮去長楊宮見一見趙貴妃。”
在替拂曉梳凌雲髻的時候。若雪嘴快地問了一句,“公主,他們爲什麼要擄走葉子和青青姑娘啊?”
先前拂曉在與陳相允及葉老爹說話的時候,他們都被留在了外面,所以並不知具體情況,只知道他們兩人被抓走了。
有疑惑的不止若雪,其他人也是一樣,抓青青還能說是可以威脅到陳相允,那麼葉子呢?他什麼都不是。
“你們不明白。”對着銅鏡取一枝薔薇晶垂珠步瑤端端正正地插在髮鬢上,步瑤末梢掠過鬢髮下的臉頰冰冰涼涼,從肌膚一直沁到心中。殿外夕陽西下,雨早已停下,橘紅色的光芒毫無阻礙地照進殿內,映落臉上彷彿塗了一層胭脂,透着悽絕動人的美……
長楊宮遍種奇樹,夏季鬱鬱蔥蔥到了初秋也翠綠動人,全不見凋零之意,又有人工鑿成的假山流水,泉聲淙淙,倒比其他地方多了份盎然生機。
秋意未深桂花樹已開始吐蕊,一路走來。點點金色伴着芬芳香味煞是動人。彼時趙貴妃身子已大好,正在滴水檐下喂虎皮鸚鵡,才三個月大,在專人的調教下已會說幾句簡單的話,譬如娘娘、吉祥之類的。
見到拂曉來,趙貴妃遠遠招手笑吟吟道:“剛還在念叨你呢,可巧就來了。”她止住拂曉見禮,“又沒外人別行那些虛禮,快過來讓本宮瞧瞧。”
仔細瞧了一陣後,憐惜地撫撫拂曉的臉,“好像瘦了些,精神也沒上次見着好了,怎麼?事情很爲難嗎?”
“嗯。”拂曉低低應了聲,扶着趙貴妃進內,博山爐中燃着百合香,清香幽遠,甚是好聞,“娘娘,梅香不是暴斃,是被人下毒所害,與母妃無關。”
趙貴妃悚然一驚,揮手遣退殿內侍候的宮人後方道:“可知是誰?”
“當是寧妃無疑。”提起這個名字,平靜聲音泛起一絲辛辣的意味,如剛剛從磨刀石上下來的利刃,期待着那抹猩紅顏色。
“原因呢?”赤金護甲微微翹起,一如她此刻驚訝的心情。
“寧妃與母妃積怨許久,在以前就處處針對母妃與拂曉,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現在以梅香爲餌陷害母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素白手指輕執袖口。指甲是用花房特別培育出的鳳仙花染成的緋紅之色。
“你說梅香中毒,是出於當初你帶進來的那人所言?是什麼毒?”趙貴妃稍稍一想就將當初遇到的事和此時聯繫了進來。
“是,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毒,在宮中是沒有的。”拂曉肯定地說道。
“這麼說來是從宮外帶進來的嘍。”趙貴妃惻一惻頭,貼垂在額頭的透明冰棱晶珠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掩映在餘輝下彷彿也有了自己的顏色。
“你想借此來證明你母妃的清白以及證明寧妃有罪?”擰眉的動作令她眼角皺紋更加明顯,差不了多少的年紀,但她比寧妃看着老了許多,想是因爲平常要事無鉅細操心六宮事務的緣故吧。
袖口是用蹙金絲線繡成的鸞紋,手撫上去沒有絲毫刺感,“能不能指證寧妃有罪拂曉並不在意,只要能證明母妃無罪便好。”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兩全齊美的辦法,既救了母妃又不用暴光十七年前的舊事,雖然讓寧妃逃過一劫令她不甘,但往後有的是機會找她算帳,在宮中唯一不愁找的就是是非,何況她還有許多時間。
陳年舊事一旦清算,牽連實在太大,寧妃固然死罪難逃,但她也極有可能賠上性命,這樣玉石俱焚的事她是不願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件事爛在心裡,永不提起。
“這事……恐怕不易辦。”趙貴妃一邊搖頭一邊道:“當初梅香死的時候太醫院都是驗過的。均判定其爲過度責打以致暴斃,而今你卻突然說她是中了毒,試問如何叫人信服?”
“這個可以讓他們去驗梅香的屍體,銀針下去確會變青。”
話音未落便被趙貴妃打斷,“這不算什麼,人死的久了,屍體會產生屍毒,莫說變青就是變黑也不奇怪。何況……”她認真地盯着拂曉問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若太醫甚至皇上問起你怎麼知道梅香是中毒而死,你該怎麼回答,難道要告訴他們你讓王子偷偷帶不相干的男人進宮嗎?到時不止碽妃救不出來連你自己都要搭進去。所以此事萬不可行。”
被她這麼一說拂曉也沉默了,她不是沒想過但總想着也許趙貴妃有別的辦法所以才大膽一提。
她的失望令趙貴妃有所動容,嘆一嘆道:“你查了這麼久就只查到這些嗎?”帶着幾分審視的目光在拂曉臉上流轉,彷彿要看出什麼端倪來。
“拂曉無能,令貴妃失望了。”她垂下身去,裙襬沉沉墜地似有千斤重,有些事她雖知道卻不能說。
“失望的不是本宮而是你母妃,唉。”如此說着趙貴妃沉默了下去,良久起身走至殿門處,遙望暮色四合的天空喃喃道:“看來碽妃這個禁足怕是難解了。”
“對了,拂曉。”她忽地回過頭來,聲如涼涼初雪,“你可知十七年前皇上對寧妃和碽妃所做的一個承諾?”
拂曉心中一突道:“聽父皇說起過,誰先生皇子便封誰爲妃,拂曉雖早生卻爲女兒身,所以寧妃被封爲妃。”
趙貴妃仰起臉,神情悠遠似在回憶當年之事,脣角漸漸抿起一絲疑惑的弧度,“是啊,若你是男兒身,那麼今時今日就輪不到寧妃囂張了,有一件事你怕是還沒有聽說,皇上……”模糊的神情在這一刻清晰化爲無奈的苦笑,“已經決定擇日晉封寧妃爲貴妃。”
“貴妃?”拂曉微微一驚,這個消息一直有在宮中風傳,但得到確切回答卻還是頭一遭,“父皇真的已經下旨了?”
“還沒,但也是遲早的事了,昨日皇上來過本宮這裡問本宮怎麼看,本宮能說什麼,只能贊同,看皇上的意思,似乎協理六宮之權也要分她一份。”
“那寧妃豈不是要更加得意?”柳眉輕揚,難掩隱憂,寧妃現在已經囂張成這樣,他日若成貴妃豈不更過份?她倒還好反正儘早要遠嫁,令她擔心的是母妃。沒她在身邊母妃要如何應付……
“是啊,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她能令皇上這麼多年如一日寵幸她也真是本事。”雖然趙貴妃也極力保養,但年老色衰的她早已沒了昔日榮寵,有的只是貴妃虛名罷了,平常一月朱元璋都不見得來長楊宮一趟。
雖說位愈高人愈險,也許保不準哪一日就會跌下來了,但宮中每一個人還是爭先恐後地往上爬,權力、尊榮、富貴,哪一樣都足令人瘋狂。
從長楊宮出來已是夜色深重,就着前面宮人所執宮燈照出來的光芒,拂曉扶了晚蝶的手依依前行,小徑兩旁不時可聞秋蟬鳴叫之聲,這已是它們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了……
走到半道上,看見寧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跑得太急,乍停下來一時還說不出話來。
看見寧福拂曉亦是眼睛一亮,定定地盯住他道:“可是查到了?”極力平靜的聲音背後是激動的情緒。
“是……查……查到……到……”寧福大口喘着氣回答,這樣的夜裡他身上汗如雨下,顯是跑了很遠的路,“奴才怕公主記掛,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緊趕着進宮來向公主稟報了。那事……”
拂曉冷冷一瞥,嚇得寧福趕緊噤聲,瞧他這嘴巴,一激動就忘了把門,這裡人多耳雜怎麼能說這些呢,真是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