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京城萬物茂盛,風吹千里,一碧無垠,成就着這一年中最美的時節。
在那美侖美奐的皇宮中,碧波之中荷花搖曳,雖陽光明媚,漢白玉欄杆卻是觸手生涼,彷彿混跡於初夏的秋水。
遙遙相望的朱元璋幽幽嘆了口氣,那雙精明世故的眼睛少有的露出懷念之色,闢池種荷,緣於她的一句話;而今荷花依舊,人已不在。
秀英啊……想必你此刻正在天上看着我和我們一手建立起來的這個帝國吧?!
六宮粉黛,佳麗三千,有的他寵過,有的他冷落過,然他認定的妻子從來只有秀英一個,不論是戰火連天朝不保夕的窮小子朱重八,還是至高無上坐擁天下的皇帝朱元璋,馬秀英都是他唯一的妻子。
一葉扁舟從疊蕩的水波中悠悠而來,穿過出水荷花亭亭碧葉,小舟上貌比花嬌的宮女探手於叢叢碧荷中攀了一個蓮蓬,點點蓮子翠綠可愛,半露半隱地藏在蓮蓬中,宛如含羞帶怯的少女。
宮女搖舟而來,隔着漢白玉階將蓮蓬高高遞上,一口吳儂軟語似這江南的煙雨:“請皇上品嚐。”
朱元璋怡然接過,取下一顆蓮子放在嘴裡慢慢地嚼着,蓮心苦澀的感覺在嘴裡蔓延逐漸佔據了所有的味覺。
自此池建成以來,每年夏天的第一顆蓮子都由他親品,只是前十幾年還多了一個人陪他,而今卻只剩下他一個,孤寂的感覺在心間越繞越緊……
“皇爺爺。”一個清徹的聲音打斷了朱元璋的沉思,擡頭看着那個向他走來人露出了一絲微笑,親切地道:“是允炆啊,今天這麼早就下課了?”
“是啊,師傅說我書背得很好,所以便早早放了。”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有着一張清秀的臉,眉宇間多是與他父親一樣的仁厚之色。
“很好。”朱元璋慈愛的說道,親手剝了一粒蓮子與他,在看到允玟因苦澀而皺眉後一笑而問:“很苦嗎?”
待嘴中看中的苦澀過去後朱允玟方展顏回答:“是,初時甚是苦澀,但之後便清香滿脣,回味無窮。”
“是啊,這就是蓮子。”朱元璋的聲音是聽着前所未有的溫和,玄色長袍上張牙舞爪的金龍在奪目的陽光下似欲騰空而去。
“朕問過你的師傅,他們都是有名的博學鴻儒,他們皆說你的學問已經很好了。”朱元璋突然將話題轉到了這方面。
朱允玟不知他這麼說的意義何在,唯有賠着小心回答:“師傅們過譽了,其實孫兒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向師傅們請教。”
“學無止境,這是沒錯的,但是有些事可以慢慢學着做起來了,從明天起,你便跟着朕學習處理政務吧,這擔子遲早是要交給你的。”說到這裡,他盯着自己雖依然有力但已老相橫生的手:“朕老了……”
朱允玟見狀連忙安慰道:“皇爺爺說哪裡的話,您正當盛年,春秋鼎盛,就算過個幾十年再教孫兒這些國家大事也不遲。”
雖知這只是孫子開解自己的話,但朱元璋聽了依然很受用,自妻子與長子去後,他最信任的便只有這個孫子,只有允玟是真正在意自己的,其他兒女在意的只是他手中的權力與財富。
“不管怎麼說,早些學起來都是沒錯的,爲君之道在於‘勤、明、仁、斷’四字,往後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像你父親一樣銘刻在心。”
“孫兒知道,孫兒一定不會讓皇爺爺失望的。”朱允玟鄭重回答,暖薰的風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飛舞。
含笑點頭的朱元璋突然瞥向朱允玟身後某處,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知道就好,若沒什麼事,你先下去吧。”
隨着朱允玟的離去,朱元璋恢復慣有的冷凜之色:“出來吧。”
“屬下叩見皇上。”一個人影幽靈般的出現在長廊中間,聲音澀啞難聽。九曲十八彎極盡奢華的長廊因他身上深重的詭異之氣而變得猶如通往幽靈地府的黃泉路。
“有什麼新動向嗎?”他瞥一眼晴空碧色的天背過身。
“啓稟皇上,剛收到八百里急報,十公主已平安抵達北平,與燕王會合。”他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知道她在山東脅迫那些封疆大吏調兵所謂何事了嗎?”這纔是幾日來一直盤索在他胸中的疑問,這個行爲已不是膽大妄爲所能形容的了。若是換了一個沒腦子的他倒不奇怪了,可偏偏是拂曉這個最精明不過的女兒,這樣的蠢事可不是她的風格。
“查清楚了,月餘前元朝派遣數萬精銳軍隊大舉進犯,燕王一時不慎爲元軍所困,雙方僵持之際,元軍意圖抓住十公主以威脅燕王,結果被十公主將計就計反擒了元朝貼什哈親王之子卓克爾,從而迫使元朝退兵。”
朱元璋濃眉一挑,顯然內心有所觸動,他很清楚濟南一地的兵力狀況,不過千餘名,根本成不了大氣候,可她卻能憑着這千餘名士兵和一名人質迫使對方數萬大軍後撤,連他都有些吃驚了。
夏日暖風陣陣,吹得遠處那些守門和清掃的內監昏昏欲睡,然此刻的朱元璋卻前所未有的清醒:“此事屬真?”
“屬下不敢欺瞞陛下。”來者的頭又垂低了幾分,聲音漸起戰慄之意。
朱元璋沒有回頭看他,只是靜靜地睇視着手中那還有泰半的蓮蓬,一時竟沒有了再吃的興趣,而往年他總要吃完一整枝才癮。
剛纔的問話,不是因爲懷疑,他很清楚手下這些密探,一直隱匿在暗處的他們只聽從於自己命令,絕不敢有半分不實。
他只是……覺得難以置信,一個未出過宮門的女子,竟是能輕易將那麼多老謀深算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想他在她這個年紀,所企所求的不過是一口飯罷了,何曾有此等心計城府。
握着蓮蓬的手倏然鬆開,任由新鮮的蓮蓬掉落在腳下然後穿過欄杆的縫隙滾落入池中。
生之於水,歸之於水,這也許就是它的宿命吧。
“命在北平的密探繼續查探,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給朕查清楚。”他叫住準備離去的密探頭子:“還有,朕要知道她在北平的一舉一動,不得遺漏分毫!”
“是!”密探頭子垂首答應後隱匿蹤跡離去,如來時一般。
一樣的荷花搖曳,一樣的夏日美景,朱元璋卻沒了欣賞的興趣,輕哼一聲拂袖離去。
拂曉……她似乎有逐漸脫出他掌控的跡象,他喜歡聰明人,但不喜歡不被掌控的聰明人,哪怕這人身上流着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