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貴妃撫一撫冰涼堅硬的護甲。微露惑色,“這麼說來,葉子是你出宮後所生嘍?怎麼和你長的一些也不像,反倒是……”目光掃過沉吟不語的朱元璋,意思甚是明顯。
“不,不是,葉子是……是老漢撿來的。”他僵硬地回答,不敢擡起頭來。
寧妃眼珠子轉一轉揚臉說道:“皇上,事過境遷再說現在檀兒也沒事,臣妾不想再追究了,不若就讓他們走吧。”
話音剛落就聽得旁邊有嗤笑聲,“寧妃妹妹好大的肚量,我這做姐姐的真是自愧不如啊。”
寧妃恨恨地掃了一眼若無其事的趙貴妃,到底敢怒不敢言,只依依望着朱元璋,盼他能聽着自己的話,趕緊了結此事,把田敬和葉子送出宮去。如此她才能想辦法除去葉子永絕後患,這一回她絕不再讓兄長自作主張,壞了好事。
“不急,朕還有些事要問。”在與寧妃說話時。朱元璋眼睛一直盯着偷偷打量自己的葉子,他……真的與自己幾分相象,那個傳言難道是真……
“葉子,你告訴朕,他說的是真嗎?”他問,聲音一緩再緩頗爲溫和。
“我……”事到臨頭,眼見着就能認祖歸宗,恢復自己真正的身份,葉子卻猶豫了起來,皇子……他其實並不羨慕,只是希望能夠認回父母罷了,原先質問拂曉的話,倒有一大半是氣話。
見他猶豫不決,趙貴妃只道是害怕,逐寬慰道:“你不必害怕,只管說出真相就是了,自有皇上爲你做主。”
目光在朱元璋與葉老漢身上徘徊,不知該如何決斷是好,在這樣的沉寂中,陰沉沉的天空終於降下了第一滴雨,很快便連成一片,打在地上劈啪作響,乾燥的地面轉眼已是一片溼漉。
拂曉靜靜地注視着葉子,明明他的回答將會決定自己生死,她卻一些也不在乎了,心中想的唸的全是母妃,若母妃知道自己的親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必然很高興。若能和親兒團聚,那就更是喜不自勝了。
寂寂的,不知過了多久,葉子終是下定了決心,擡頭靜靜道:“草民父親說的都是真的,草民是在街上被撿來。”
寧妃聽得這話,終於是放下了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一口氣長長吁出,瞬間的放鬆令她整個人幾乎癱在椅中。
詫異已不足以形容拂曉此刻的心情,葉子不是想要認親生父母嗎,不是想要回皇子身份嗎?爲何要白白放棄這大好機會?
趙貴妃細眉輕挑,頗有幾分疑色,輕喃道:“難道真只是長的像而已?”
她的自言自語被朱元璋聽在耳中,身子輕動,本已消下的疑心又浮了上來,“你可曾找到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葉子怔一怔低聲道:“草民父母既是遺棄了草民,就是割捨了與草民的緣份,現在草民有老爹在很滿足,並不想再尋找什麼。”
“也許,他們是不得已呢?又或者他們現在後悔了呢?”趙貴妃插言道。
葉子垂頭不語,雙手絞動。顯然其內心並不平靜,寧妃在一旁冷笑道:“貴妃姐姐平常最不愛管閒事了,這次怎得對一個平民如此關心?”
趙貴妃淡淡一笑,輕撫妃紅描金長衣道:“本宮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朱元璋疑惑的目光在幾人臉上分別掃過,雖不全信,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漏洞來,正要命他們都退下,忽而一個清冽的聲音穿過滂沱大雨而來,“他不是平民,而是大明朝的皇子。”
所有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聲音出現的地方,雨傾盆而下,鋪天蓋地,只消在外面站上一會兒便會全身淋溼,然就在這樣的大雨中,一個人影由小變大,由蒙朧變得清楚。
陳相允!那個穿過茫茫雨幕一身溼漉走到殿中的人竟然是他?!
縱使拂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依然大吃一驚,如果是凌風、如果是葉老漢甚至葉子,她都不會吃驚,因爲他們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說出事實真像,而陳相允……唯獨他沒有!
“你說什麼?”朱元璋猛然擡眼,幾乎以爲聽錯了,但很快便鎮定下來,冷冷盯着渾身滴水的陳相允。
每一個人對從身邊走過的陳相允都感到一陣深深寒意,不是雨水的涼,而是打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寒意,陰陰似從地府而來。
“小臣說葉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是如假包換的皇子,而朱拂曉則混淆皇室血脈的罪人!”一字一字依序從他嘴裡吐出。再清楚不過。
一步步走來,在經過朱拂曉身側時,他腳步一頓轉頭衝她露出一絲陰冷笑意,“我找到青青了。”
“那很好。”她擡眼,不解其眸光中的鋒寒殺機從何而來。
“可是她的清白卻被毀了。”咬牙切齒的恨令笑意愈加森冷如阿修羅,“青青告訴我她之所以會被擄走是因爲你不曾救她。”
她迎向他,不曾有一絲閃躲,良久,在不知自己帶上的是哭還是笑的表情時,她說,“你相信她?”
“朱拂曉,是你不仁在先怪不得我不義。”扔下這句話,他大步越過她走到朱元璋面前,開始一一陳述。
朱元璋靜靜聽來,陰晴不定,坐在旁邊的寧妃越來越不安,陳相允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好似在耳旁炸開的驚雷,令她心神俱裂。原以爲事情到此爲止,沒想到半路跳出個程咬金,她連生吃了陳相允的心都有了。
趙貴妃則鎮靜了許多,皺眉之餘目光頻頻望向寧妃,待陳相允說完後,她不敢置信地道:“妹妹。他說的可是實話?十七年前,你……你竟然做出這等聳人聽聞的事?”
寧妃臉色極是難堪,一時噎在那裡竟說不出話來,直至連朱元璋也望過來,連忙喊起冤來,“臣妾冤枉,皇上,臣妾敢對天起誓絕無此事。”
趙貴妃掩脣輕笑,“妹妹怎麼也和平民百姓一般,動不動就起誓,若誓言真可信的話。天下就不會有這麼多背信棄義之徒了。”
朱元璋目光一閃,沉沉道:“不錯,世間最不可信的就是誓言二字,寧妃,你老實告訴朕,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寧妃知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打死都不要承認,當即離席跪地泣然道:“臣妾真的冤枉,皇上,臣妾與碽妃是同一年進的宮,向來要好,怎麼可能做出這等膽大妄爲的事,何況……”眼角餘光在瞥到朱拂曉時,像一個掙扎求生之人看到希望一樣,忙不迭地道:“何況十公主與碽妃這般相象,怎麼可能是別人所生,這分明是無中生有,安南王子不定是從哪裡聽來的閒話。”
“葉子與皇上也很相似,這一點,妹妹要怎麼解釋?又是歸咎於巧合嗎?”趙貴妃的針鋒相對令寧妃咬牙暗恨之餘,也令拂曉疑竇叢生,今日趙貴妃似乎一心一意想證明葉子是父皇的親生骨肉。
朱元璋牢牢盯着他道:“陳相允,你說的話可是真?”
“若有半句虛言,小臣願受千刀萬剮之刑!”他聲如生鐵,一字一頓,無半點還轉餘地。他的理智早在看到衣衫不整的青青時就崩潰了,而今只有刻骨的恨意,朱拂曉,這個女人毀了青青,他就要親手毀了她!沒有人可以傷害青青。
朱元璋徐徐點頭,“朕知道了。”他起身從臺階上走下,一步一步來到葉子面前,“你……果然是朕的兒子?”
葉子想後退卻發現腳步根本挪動不了,連手指頭動一下都不行,只能被迫看着那個陌生而威嚴的老人,“我……我……不……不是……”結結巴巴好不容易吐出這麼一句來。
“你不是什麼?!”陳相允狠狠盯着他,額頭青筋暴跳,“葉子。你爲了保護那個女人,寧願連親生父母都不認了嗎?”
“我……”葉子不知道陳相允這是發了什麼瘋,又驚又慌,不知該如何說纔好。
“皇上,您不相信臣妾嗎?”寧妃始終不見朱元璋理會自己,驚怕不已,顧不得是否失儀,奔至其面前仰起已是梨花帶雨的臉龐說道。
“朕只問你一句,十七年前碽妃生的到底是皇子還是公主?”
“自然是公主。”寧妃連忙回答,“皇上,您一定要相信臣妾,臣妾絕不會做出這等惡毒之事。”她是真的怕了,恐懼就像眼淚一樣無法止住,一點一滴沖毀精心描繪的妝容。
“是嗎?”他陰晴不定地應了一句,轉眸至拂曉身上,“你沒有話想說嗎?”
“父皇若相信兒臣,自然會還兒臣一個清白;反之就算兒臣說的再多也沒有用。”她不哭不笑,只以最平靜的口吻說出這句話,這樣的態度反而令朱元璋躊躇,人越老疑心就越重。
見朱元璋不說話,拂曉忽地斂一斂流雲廣袖朝其深深一福,“兒臣不敢爲自己辯解,只說一點疑惑,若王子所言爲真,爲何葉子不說?田敬不說?他們是最大的受益者,一個可魚躍過龍門成爲皇子,一個可以匡扶之功得到賞賜,明明有這樣那樣的好處卻都不肯說,要等王子你來說?”
“這一點問你不是更清楚嗎?”他冷笑,頭髮衣裳尚在不停滴水,在腳下匯聚成泊。
“我如何能知?”她攤一攤手,滿臉無辜,不問清紅皁白只憑片面之詞就要置她於死地的男人,她又何需客氣,既要鬥,那乾脆就鬥得狠一點。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時之間朱元璋倒還真是被難住了,在殿中來回踱步。他並不願相信拂曉,因爲多年下來,他深知這個女兒的城府和心機,但是正如她所知,若葉子真是自己兒子,在成爲皇子的誘惑面前爲何他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