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道德爲人生藝術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煥鼎,字壽銘,廣西桂林人,現代學者、教育家、鄉村建設運動的倡導者。1911年參加辛亥革命,1917年受聘爲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主講印度佛學,後到山東自辦教育,從事鄉村建設運動。其著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鄉村建設理論》、《印度哲學概論》、《 中國文化要義》、《朝話》等。
如你瞭解道德是生命的和諧,而非拘謹守規矩之謂,則生命和諧中趣味最深最永。
普通人對道德容易誤會是拘謹的、枯燥無趣味的、格外的或較高遠的,彷彿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一件事情。按道德可從兩方面去說明:一面是從社會學方面去說明,一面是從人生方面去說明。現在我從人生方面來說明。
上次所說的普通人對於道德的三點誤會,由於他對道德沒有認識使然;否則便不會有這種誤會。道德是什麼?即是生命的和諧,也就是人生的藝術。所謂生命的和諧,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諧;同時,亦是我的生命與社會其他人的生命的和諧。所謂人生的藝術,就是會讓生命和諧,會作人,會作得痛快漂亮。凡是一個人在他生命某一點上,值得旁人看見佩服、點頭、崇拜及感動的,就因他在這個地方,生命流露精彩,這與寫字畫畫唱戲作詩作文等作到好處差不多。不過,在不學之人,其可歌可泣之事,從生命自然而有,並未於此講求。然在儒家則與普通人不同,他注意講求人生藝術。儒家聖人讓你會在他整個生活舉凡一顰一笑一呼吸之間,都感動佩服,從而他使你的生命受到影響變化。以下再來分疏誤會。
說到以拘謹,守規矩爲道德,記起我與印度太戈爾的一段談話。在民國十三年時,太戈爾先生到中國來,許多朋友要我與他談話,我本也有話想同他談,但因訪他的人太多,所以未去。待他將離開北平時,徐志摩先生約我去談,併爲我們作翻譯。在那裡,正值太戈爾與楊丙辰先生談宗教問題。楊先生以儒家爲宗教,而太戈爾則說不是的。當時徐先生指着我說:樑先生是孔子之徒。太戈爾說:我
早知道了,很願聽樑先生談談儒家道理。我本無準備,只就他們的話而有辨明。太戈爾爲什麼不認爲儒家是宗教呢?他以爲宗教是在人類生命的深處有其根據的,所以能夠影響人。尤其是偉大的宗教,其根於人類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其影響更大,空間上傳播得很廣,時間上亦傳得很久遠,不會被推倒。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這樣。彷彿孔子在人倫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項事情上,講究得很妥當周到,如父應慈,子應孝,朋友應有信義,以及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規定的很完全。這些規定,自然都很妥當,都四平八穩的;可是不免離生命就遠了。因爲這些規定,要照顧各方,要得乎其中;顧外則遺內,求中則離根。因此太戈爾判斷儒家不算宗教;而很奇怪儒家爲什麼能在人類社會上與其他各大宗教卻有同樣長久偉大的勢力!我當時答他說:孔子不是宗教是對的;但是孔子的道理卻不盡在倫理綱常中。倫理綱常是社會一面。《論語》上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所有這一層一層的內容,我們雖不十分明白,但可以看出他是說的自己的生活,並未說社會。又如《論語》上孔子稱讚其門弟子顏回的兩點“:不遷怒,不二過”,也都是說其個人本身的事情,未曾說到外面。無論自己爲學或教人,其着重之點,豈不明白嗎?爲何單從倫理綱常那外面粗的地方來看孔子呢?這是第一點。還有第二點,孔子不一定要叫平八穩,得乎其中。你看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爲,對裡面很認真;好像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爲可以要得,因爲中庸不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出來,沒有什麼敷衍牽就。反之,孔子所最不高興的是鄉愿,所謂:“鄉愿德之賊也。”又說:“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鄉愿乎!”鄉愿是什麼?即是他沒有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會上四面八方卻都應付得很好,人家稱他是好人。孟子指點
得最明白:“非之無舉也,刺之尤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汗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衆皆悅之,自以爲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那就是說外面難說不妥當,可惜內裡缺乏真的。狂狷雖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這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度,這與太戈爾想象的儒家相差多遠啊!太戈爾聽我說過之後,很高興地說:“我長這樣大沒有聽人說過儒家這道理;現在聽樑先生的話,心裡才明白。”世俗誤會拘謹,守規矩爲道德,正同太戈爾的誤會差不多。其實那樣正難免落歸鄉愿一途,正恐是德之賊呢!
誤以爲道德是枯燥沒趣味的,或者與誤認拘謹守規矩爲道德的相連。道德誠然不是放縱浪漫,像平常人所想象的快樂彷彿都在放縱浪漫中,那自然爲這裡(道德)所無。然如你瞭解,道德是生命的和諧,而非拘謹守規矩之謂,則生命和諧中趣味最深最永。“德者得也”,正謂有得於己,正謂有以自得。自得之樂,無待於外面的什麼條件,所以其味永,其味深。我曾說過人生靠趣味,無趣味則人活不下去。活且活不下去,況講到道德乎?這於道德完全隔膜。明儒王心齋先生有“樂學歌”(可看《明儒學案》),歌曰:“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其所指之學,便是道德,當真,不樂就不是道德呀!
道德也不是格外的事。記得梁任公先生,胡適之先生等解釋人生道德,喜歡說小我大我的話,以爲人生價值要在大我上求,他們好像必須把“我”擴大,纔可把道德收進來。這話最不對!含着很多毛病。其實“我”不須擴大,宇宙只是一個“我”,只有在我們精神往下陷落時,宇宙與我才分開。如果我們精神不斷向上奮進,生命與宇宙通而爲一,實在分不開內外,分不開人家與我。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時實分不出我他(孺子)。“我”是無邊際的,哪有什麼小我大我呢?雖然我們爲人類社會着想,或爲朋友爲大衆賣力氣,然而均非格外的,等於我身上癢,我要搔一搔而已。
(梁漱溟著《我的人生哲學》,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