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有些事從未改變

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靜,但王欽若看着卻像是要吃人,猶豫只是須臾間的事,埋下頭,沉聲道:“稟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兩個原因。

其一,山野閉塞排外,見識不足,對非本鄉本土來客,常懷警惕之心,這也是必要的鄉村治安維護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數不少,衛士們雄壯而精悍,衣着不凡,且攜帶武器”

“那也不該如此過激反應!”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欽若連應兩聲,而後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與縣衙有關。此前,縣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訓示,言聖駕駐幸申州,要求轄下各級衙門,謹慎應付,勸諭百姓,以免生亂。縣衙據此,出具一份告示,通報各鄉各村”

王欽若這話,說得有些隱晦,但老皇帝一聽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過頭,衝緊跟在身邊的劉文渙、劉文濟兄弟道:“你們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兩兄弟對視了一眼,拱手應道。

“都記住,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應付上命的,就這,還只是他們諸多欺瞞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種嚴肅的語氣道。

“是!”

這話老皇帝說得冷淡,王欽若聽得卻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聞老皇帝說道:“比起縣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纔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實反應?那個帶頭的年輕人……”

聽祖父在那裡嘀咕,劉文渙開口說了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聞言,老皇帝猛得扭頭,直直地盯着劉文渙,嚇得他不禁嚥了口唾沫,低聲道:“祖父,孫兒說錯話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頃,道:“倒也算不得錯,只是這天下,恰恰是由這千千萬萬刁民構成的!”

一旁,李繼和適時地開口問道:“陛下,接下來當如何?”

“你說呢?”

幾乎不假思索,李繼和便向老皇帝勸諫道:“村野之地,兇險難測,爲聖躬安全,懇請陛下回鑾!”

聽這話,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繼和兩眼,見他那副認真刻板的模樣,不由笑罵道:“李繼和,你這個護衛首領,爲何總是不務正業,爲何總想着讓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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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壟岡村野,雖然偏僻,卻也是王化之地,住着朝廷治下之民,怎麼在你嘴裡,就成龍潭虎穴了?

給朕做好你本職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滾回去!”

被老皇帝這番訓斥,李繼和倒沒有多少羞憤之情,他只是擔心老皇帝的安全。見其還在猶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擔心護駕不力,受到責罰,朕可以換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繼和哪還敢有二話,只能無奈應命。換人?那還不如換他腦袋

“今日這番陣仗,都動刀動棒、喊打喊殺地趕人了,你們也是頭一遭吧!”又思索少許,老皇帝笑了笑,問劉文渙兩兄弟:“很驚奇吧!”

聞問,劉文濟搖搖頭,嘆息道:“以孫兒看來,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風之剽悍,竟至於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帶你們,就是要讓你們也跟着找找其中的原因!”見劉文濟面露思考,老皇帝輕聲道。

擡眼望,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時已經安靜下來的村內,怕還有不少密切盯着自己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嚴防死守,縣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組織起來,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對鄉村的控制能到這種地步,而讓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這裡嗅到的那股異味兒:宗族與豪強。

“既然這裡不歡迎我們,先出村去,就在岡下擇一地駐紮,今日就夜宿岡下!”老皇帝吩咐道,沒走兩步,又把李繼和叫到身邊,指着身後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朕要親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況!”

這個交待,讓李繼和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但皇帝的口諭,還得辦成,在召集下屬,經過一番集思廣益後,辦法就出來了。

黃昏時分,岡上岡下,林木幽幽,因爲連日雨水的緣故,各處仍是溼漉漉的,生點火,也不免濃煙滾滾。岡上炊煙連連,與山間青霧交纏,幾難辨明。若沒有那麼多的是非與防備,倒也別有一番景緻,只不過,老皇帝此番出行,終究不是來體驗這鄉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岡下小帳之中,經過通報,李繼和與兩名衛士走了進來,捆着個人,嘴裡還塞着塊布頭。見此景,李繼和想出來的辦法,也就一目瞭然了。

雖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這等手段見人,顯得有些魔幻,但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就是個莊稼漢,年紀不小,摘掉布頭,以爲遇到強人打劫的他,連呼饒命。

“不用驚慌!”不知是老皇帝氣勢太強,還是他的話具有特殊的安撫能力,簡短一句話,還真讓此人安靜了些。

看着眼前面露惶懼的村民,老皇帝慢條斯理地說道:“手下人不懂事,驚擾鄉人,我自會責罰。用這等手段邀請,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老皇帝這番話,說得其人一陣茫然,見狀,這才進入正題:“幾個問題,我問你答,老實回答,自可安然放歸!”

“不清楚的地方,你來解釋!”老皇帝又瞥向王欽若。

王欽若立刻應是,然後便將老皇帝的意思,用鄉音解釋了一遍,其人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舒緩。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話,一個簡單的交流問題,又帶給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話還得大力推廣

“姓甚名誰?”

“張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衆逐客之人是誰?”

“里正之子,石同。”

隨後老皇帝便問起這石家的來歷了,原料想應該是世居此地發展起來的土豪,但村民的話給了老皇帝一記響亮的耳光。

石家遷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戶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級軍官,立有軍功,退役之後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帶領下,二十年後,石氏成爲了徹底凌駕於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來年了。可以想見的是,等這任里正幹到死,下一任,還是姓石,沒準就是適才帶頭的那石同

得到這樣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鄉本土發展起來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當年,推動退役基層官兵下鄉還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爲了一個“皇權下鄉”。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經意識到,此舉弊症叢生,甚至事與願違,各地都出現了很多亂象。

但在幾十年後的今日,一個因他“下鄉政策”而出現的鄉村土豪誕生記,親耳聽到這樣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顯然,不是事情解決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們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進化中,變得更聰明瞭,更又手段了,深諳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道理。

“你們平日,就是這般待客,視一切外鄉人爲虎狼?”

“也不全是,尋常時候,還是准許接待外人,有行商來村上,里正家還會特地邀請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發下命令,說有強人作亂,嚴禁村民招呼外人”

“聽說過去兩年,羅山縣民的日子都比較清苦,是爲什麼?出現天災,收成不好?還是官府欺壓,里正盤剝?”

對於這個問題,村民張五林不敢答話了,本本分分的莊稼漢,在涉及一些問題的時候,是本能地警惕,不願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煩。

看出了其顧慮,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沒用,怎麼勸都一個勁兒搖頭。最後,還是李繼和在眼神請示老皇帝之後,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纔不情不願或者說半從半願地說來。

“過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戶戶每年都有餘糧,吃飽飯的同時,還能置辦些新物件。但從兩年前開始,日子突然就惡起來了,縣裡開始加稅,說州里有命令,要給天子修行宮,全羅山人都要盡忠誠孝心,每家需納錢一貫、新麥兩石”

民有怒怨,不敢發作,然一旦被引導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張五林,很快就把過去兩年的遭遇,一一講來,並且越說越起勁,核心始終圍繞着行宮修建這一點,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帶來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還能過得去。若只是那麼一道納捐,即便有些困難,擠一擠,也還承受得起。

兩石麥子,在兩年前也還不算太多,新麥不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陳糧也就抵了,實在不行還能用獵物代替。難的是錢,官府只收金銀銅錢,前兩者不用考慮,但對於一般的村民而言,家裡能有一貫活錢的,都屈指可數。

沒錢怎麼辦,只能用糧食、獵物、毛皮、藥材等物資去換,這也是尋常很多村民繳納稅錢的辦法,一交換,那價格就要被壓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這也是常態,是鄉村的潛規則。

就這麼一遭,就已然足夠九村村民身財俱損了,但僅僅前年,從秋至冬,羅山縣衙就發了三道捐令。雖然每一次要的錢糧數目一致,但給百姓帶來的負擔卻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許多農戶多年微薄的積蓄在當年就被榨乾淨,也使九村發生了以往十年難得一見的過冬難。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歲入夏之後,新一輪的“盡孝捐”又來了,並且花樣更多,有什麼“山石捐”、“梁木捐”、“銅漆捐”。不只要錢要糧,還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僅九村,就抽調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壯勞力,對於這樣一個山村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張五林的大兒子也被徵召去修路,比較幸運的是,活着回來了,也沒有缺胳膊少腿。至於服勞役的糧錢,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釋,出丁已經讓他們家免交一部分捐錢,人活着回來就不錯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種地纔是,國家正課可還拖欠不少呢……

聽其訴說,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動容,但腦子裡已然開始回憶起了,羅山這邊政策之劇變,剝削之急切,似乎就是從去年自己敦促劉規之後開始的。當時他是怎麼說的?下邊人又是這般做的!此時老皇帝喉嚨裡,就像噎了一隻蒼蠅一般難受。

不由看向王欽若,這些事情,在此前的彙報中是有所體現的,但更多是宏觀上的東西,從縣衙施政的角度來描述。至於民情反應,說得很嚴重,但在具體細節描述上,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很多事情,不下來親眼看看,親耳聽聽,是很難真正理解其中深重與可怕。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依王欽若的說法,縣衙的政令雖有苛刻之處,卻也沒這小民所述這般過分,很多地方,與其所述都有出入。

顯然,是在政策下達、執行的過程中,變了味,政策本身就有問題,當執行的人再出點問題,從中上下一倒手,帶給底層百姓的除了苦難還能是什麼。

慣於聯想的老皇帝,當然想到過去朝廷的諸多政策,他提出各項主張與改革,大臣們的彙報,基本都是大獲成功,密探監察也說,成效顯著。但九村的情況,卻實在無法讓老皇帝樂觀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銘心,大漢朝廷的統治,當真堅如磐石嗎?此番所見所聞,已經能夠回答一部分這個疑問了。

一個小小九村能見識到的東西,只是冰山一角,於龐大的大漢帝國來說,比起那無比廣袤的國土,實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說具備多少代表性。

因爲,九村的石氏,還算是比較有節操的,沒有過多涸澤而漁的舉措,彼此之間還保留着鄉里鄉親的體面,即便剝削,也是儘量剋制。

時不時地,還能出錢修橋鋪路,疏通溝渠,救濟貧戶,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紛爭,還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決。但同樣有一點前提,要緊時刻,比如當下,全村人都得聽他石家的!

而與之相比,同樣是爲興建行宮“盡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難看了。官府要一貫錢,就敢喊兩貫,說新麥,就新麥,陳麥收了,也不算數,還得想辦法補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來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錢買自由,沒錢,糧食、土貨都行。錢貨都無,也有辦法,那就拿勞力來換,給官府服勞役是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幫他們只需要幹一個月的活,這樣算下來,似乎還白賺了幾個月時間

小帳之內的氣氛沉凝了下來,仿似低壓的空氣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王欽若汗如雨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發抖,而這農戶張五林,大概也覺自己說多了,越說越怕,聲音越講越低,直至再度叩頭乞饒。

“你無罪,說得很好,你的話就像一道雷霆霹靂,說得人振聾發聵!”良久,老皇帝輕嘆一聲,衝劉文濟吩咐道:“你去把這位老漢扶起來!”

“是!”

直到被劉文濟有力的雙手帶起,張五林還沒反應過來,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覺眼前這個威嚴老者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老皇帝坐在一張交牀上,雨水天氣的影響,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着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連續幾道命令,讓老漢張五林既茫然無措,又受寵若驚,雙手捧着精緻的瓷碗,看着打轉的茶花,感受着從碗上傳遞而來的溫度,方纔回過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嚴肅的表情,換上了一副自認爲和善的面孔,輕聲問道:“看來羅山百姓之苦,確有其事,只是據我所知,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貪官污吏,欺上瞞下,打着爲皇帝修行宮的名義,剝削民脂民膏,中飽私囊。

爲此,皇帝駕幸申州之後,立刻着手調查,據說已經殺了好些貪官污吏,就連信陽、應山兩縣的知縣、縣令都已經被殺頭了。

今後,那些貪官污吏,不敢再爲非作歹了,你們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

老皇帝說這番話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許只是爲了儘量把他自己從此事之中摘出來,想要得到這老漢的認同,不是皇帝的錯,只是奸賊從中作梗。

然而,張五林的話再度問住了老皇帝:“信陽、應山的官管不到我們,不知羅山縣的知縣,是何下場?”

(趕赴浙南的前知縣馬青,又覺脖子發涼)

老皇帝還在愣神,便又聽這張五林道:“聽說那天子行宮,已經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們這土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漢的話顯得有些囉嗦,看起來也只是在認真陳述一個事實的樣子,但聽在有心人耳中,卻毫無疑問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王欽若就有些忍不住,衝其喝道:“大膽!”

聲音方落,老皇帝更大聲音衝其去了:“你大膽!”

聞斥,王欽若兩腿一軟,跪倒在地:“臣不敢!”

張五林這被這主臣的表現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沒有搭理王欽若,老皇帝想了想,又問道:“家裡有幾口人?”

不敢說的都已經說了,此時的老漢倒也光棍,直接答來:“算上兩個兒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倒是尋常之家,老皇帝暗道,又問:“家裡幾畝地?”

“十畝旱地,五畝果林。”

“這點薄田,產出想來不多,如何供養十一口人?”

“僅靠這點田土,自然不成,還幫忙耕作族田,每季能夠分得三成產出,再從山裡獵得一些土產,勉強度日。”

“什麼是族田,莫非你們還有公共田產不成?”

經其解釋,老皇帝很快便明白過來了,所謂的“族田”,不過是九村張姓主家的土地罷了,將其中的情況翻譯過來,就是地主與佃戶的關係。只不過,這個佃戶,還保留有一定的自由,還有屬於自己的田產,只不過,照這村中的情形,說不住哪天就沒了,這種局面,實在太脆弱了,讓人聽着便不禁憂心。

“你們家有多少人在籍?”老皇帝又問。

對此,張五林兩眼頓時面露警惕,事關切身利益,反應總是最真實的。並且第一次發出了反問,什麼意思?

見其狀,老皇帝嘆道:“看來,你們家十一口人,有不少是未曾上籍的吧!”

“爲何要上籍?上籍有何好處?”

“上籍有何好處?這是個好問題!”老皇帝呢喃了句,而後指着張五林,衝劉文渙、劉文濟兄弟道:“你們給他說說!”

“是!”

老皇帝吩咐,哪兒敢怠慢,劉文渙上前半步,率先開口:“編戶上籍,方是大漢國民,方纔享有大漢國民擁有的一切權力,上學、考舉、入仕、從軍、出行經商務工,你們的土地、財產乃至安全方纔受到大漢法律保護,甚至於,你們死後的遺產,你們的子孫若不在戶籍,也無法繼承”

劉文渙這番話,也算頗有見地了,帳中所有人都微微點頭,以示認可。還是這張五林,聽得滿臉費解,但憑藉本能,回答道:

“我家世代爲農,指着這些土地,便能過一生,您所說的那些,與我家無關。我家不讀書,不經商,若要出行,至多去周邊的草市、墟市,連縣城都走不到。

至於官府保護,我等只希望不要再加捐、加稅,少些勞役,已然滿足了。對了,服勞役、兵役時,怎麼不見依戶籍來,倒有不少冒名頂替的。

至於家產,我家大郎、二郎都在籍,他們總可以繼承吧”

一番解釋,說得劉文渙幾乎傻了眼,旋即不忿道:“此一時,彼一時,即便你們自甘墮落,安於務農,就不爲子孫後代着想嗎?他們若想讀書做官呢?”

“里正家的郎君,又是讀書,又是練武,也沒出一個當官的,哪裡輪得到我家?”張五林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不談兒孫,就談當下!”那副鹹魚的模樣,看得劉文渙氣急:“若有欺侮你的人,若無官府你當如何?I若有人強霸你們的土地、財產,甚至女兒,又當如何?”

聽劉文渙這麼說,張五林也有些急了,說道:“除了官府,誰敢欺負我九村人,縱然有,也有闔村老少,有里正爲我等做主!就是山賊土匪來了,也給他打回去!”

“若是里正要奪你家的土地,佔你的妻女呢?”劉文渙徹底惱了,直接道。

這個問題,倒是勉強鎮住了這莊稼漢,但沒過一會兒,便聽他倔強說來:“倘若如此,官府遠在幾十裡之外,又憑什麼保護我等小民?官府還要依靠里正收稅、徵丁,難道會不站在里正那邊?”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聽其言,劉文渙有些破防了。

“好了!”這個時候,老皇帝突然出聲,打斷了堂堂皇孫與一泥腿子的爭執,看向一直作沉思狀的劉文濟,問道:“文濟,你一直不作話,在思考什麼?”

聞問,劉文濟擡頭,兩眼竟給人一種渙散的感覺,醒了醒神,方纔低聲說道:“我覺得,此人說得有理!”

“二郎,不要胡說!”老皇帝還沒發話,劉文渙就有些受不了,衝劉文濟斥道。

劉文濟見狀,也趕忙向老皇帝請罪。老皇帝看着這個孫子,卻沒多說什麼,只是頗爲傷神地撫了撫額頭,良久,方纔瞧向張五林:“因官府這兩年強行攤派,你家出了多少錢糧?”

“不算其他,錢7貫,新舊小麥1500餘斤”張五林此時,答起,仍不免肉痛之色。

“家資頗豐啊!”

顯然,這張家此前還真算是富農了。畢竟還屬於自耕農,家裡勞力也算充盈。

“去取二十貫錢,給他,放他回去!”老皇帝吩咐了句,而後對張五林道:“二十貫銅錢,十貫算是彌補你家過去兩年的損失,十貫算是對你今夜直言的謝禮。

能夠理解你在顧忌什麼,回家之後,儘可當作今夜無事發生,你什麼也沒說,今後,安心種你的地吧!”

當二十貫沉甸甸的錢串捧如懷時,張五林猶有些不敢相信,試探着離開,一步三回頭,但見真的不阻止,回過身來連連叩了幾個頭,然後千恩萬謝地去了。

“刁民”王欽若心中念道着,餘光小心地關注着老皇帝,十分忐忑,今夜這番聽聞,換作誰,恐怕都是意難平。要是老皇帝爆發,誰能阻止啊,要是砍了自己怎麼辦

不過,出乎意料的,老皇帝顯得很平和,甚至連一點慍怒之色都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兒,老皇帝繼續問劉文渙兄弟:“對於此村的情況,你們兩個,有何感想?”

劉文渙不加思索,道:“村民見識淺陋,刁頑不堪,可憐而又可恨。然與之相比,羅山縣這些假借行宮修建,肆意盤剝百姓的貪官惡吏,全部該殺!”

劉文渙殺氣騰騰的,聽得王欽若直冒冷汗,他本人可也在其中。

這回劉文濟沒讓老皇帝點名,主動說道:“祖父體察民情,竟需用這等手段,方能聽到一些實話,見識一些實情。孫兒思之,越覺心塞,治國之難,可見一斑!”

心中默默評價了一番兩孫兒的回答,老皇帝淡淡地笑了:“有此體會,倒也不算你們白來!”

“好了,今夜就到這兒!”說着,老皇帝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都下去歇息吧!明日起行,再到下一個村子看看!”

“是!”

事實上,再往下看,又能看到些什麼呢?除了失望,還是失望,甚至於,所見所聞,帶給老皇帝一種絕望乃至麻木的感覺。

即便老皇帝早就做好的心理準備,沒有打算要看到什麼太平盛世、光明世界,但真正直面這個曾經讓老皇帝無比驕矜的世道,耳聞目睹那些長久被忽視以及麻痹的情況時,老皇帝的心亂了。

如果說起初,老皇帝還因爲泰康宮的修建,抱有一種懲罰性乃至贖罪的心理而進行這次私訪問。

但當真躬親走上這麼一遭後,他不禁發現,比起泰康宮興建此事本身,那些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漢當下基層的運行規則與秩序,則更令人心驚。

作爲大漢帝國的無上至尊,則更有一份憤怒,一份不甘。

憤怒於在皇權觸角極限的遠端,盛行的卻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體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對小民的管理,還得仰仗這樣一套體系,甚至得將之視爲國家統治的重要補充,即便這套體系本身就在侵蝕皇權、破壞治權。

不甘的地方則在於,老皇帝曾經是那麼地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換新天,但幾十年皇圖霸業,反覆折騰,回頭看來,似乎什麼都沒改變。

若是早個十年,以老皇帝之驕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沒有那麼地艱難,與岡外的聯繫還算頻繁,九村實則並沒有老皇帝他們見識到的那般閉塞、窮困。等到順着壟岡,走得越遠,走得越深,見識的村落越多,方纔發現,九村的情況甚至能用良好來形容。

遭遇是類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觸交談,是絕無可能。越往後,越排外,態度越冷淡。不過,像九村那樣,村民有組織地動用武力驅逐的情況,再沒有發生。

老皇帝當然發覺了這些異樣,但沒有點破,只是如法炮製,抓人逼問,將這次特殊的私訪進行到底。

當緣着壟岡向東四十餘里,走到第五個岡村,問到第七名農戶時,老皇帝再沒興趣走下去了。後面的民生民情,是一個比一個困苦,那些土豪劣紳,手段一家比一家惡劣,與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賢紳”牌坊了。

南邊的壟岡地區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區,也沒放棄,這一回,老皇帝沒有再“嫌棄”了,似乎希望通過平原的“良好”狀況,來慰藉一顆飽受衝擊的心。

然而,事與願違。平原地區的整體情況,當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礎條件好,只是小民對剝削的耐受能力更強罷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卻是相當的。

同時,水土條件更爲優越的北部平原纔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併的情況更嚴重,自耕農更少,人身依附更厲害。

在過去,不要說這種情況,哪怕出現這樣的趨勢,老皇帝都深惡痛絕,都忍不住發飆。但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來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開身份,駕臨羅山縣城,在縣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職吏全部召集起來,也不訓話,只讓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誡諭辭》。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對大部分官吏來說,並不是太困難。很快就有人背得滾瓜爛熟,但仍未結束,還被老皇帝逼着誦唸,如此達一天一夜。據聞,從早至夜,夜盡天命,羅山縣衙,盡是誦《誡諭辭》聲,隔巷猶聞。

一直到所有人飢腸轆轆,大部分人已經機械性地復讀時,老皇帝終於出現了,沒有過於囉嗦,只是簡單而嚴肅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並得出一個結論,當孟昶忘記他親自創作的《誡諭辭》時,就註定了孟蜀的敗落與滅亡。

當老皇帝離開之後,在場的羅山縣官吏,無不震懼,冷汗迭出。

羅山北城頭,站在土製的城垣邊,摸着堅硬地女牆,老皇帝擡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後是小城內的點點燈火,北邊,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隱約感受到淮水東奔的聲音,應該是錯覺,畢竟淮水難平,縣城的選址,與河岸之間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王欽若!”眼神一陣恍惚過後,老皇帝輕輕地喚了聲侍從在身邊的王欽若。

“臣在!”王欽若恭敬應道。

雖然職位仍舊只是一個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欽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還是仕途,都已經產生了一種翻天覆地般變化。

過去的一段時間的陪王伴駕,讓王欽若整個人的氣質都彷彿得到了一種昇華,如今,其一舉一動,都更像是一個御前近臣,而不再是個出身“寒微”的鄉巴佬。此人在這方面的適應能力,顯然很強,就像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這羅山縣,朕就交給你了!這個羅山知縣,就由你來做!”老皇帝說道。

王欽若聞言微訥,心中泛起漣漪,但面上,卻做出爲難的表情。見狀,老皇帝問道:“怎麼,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欽若連忙表示道:“蒙陛下簡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職低,躍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議!”

聽其言,老皇帝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語氣冷淡地說道:“這是你說的話嗎?你王欽若是畏懼非議的人?老實人,能做出那些小動作?”

連續幾問,讓王欽若面色劇變,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頭,戰慄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顯得很淡漠,語氣更是四平八穩,道:“求上進,有爲者自爲,無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麼目的,朕只看將來。

羅山民生民情,不容樂觀,亟待改變,把你放在羅山縣,是要看你表現的!

本縣的問題,巡視前後,你也都見識到了。朕給你兩年,兩年之內,羅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讀書耕田吧!

還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欽若再度拜倒,極其鄭重地應道:“臣奉詔,必定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衝王欽若揮揮手,繼續張望着城外只泛着零星燈火的夏夜。

走下城頭的王欽若,依舊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終於繃不住了,臉上抑制不住興奮,把袖子塞入嘴中,瘋狂地笑着,臉脹得通紅也不管。

良久,方纔平靜下來,一雙深沉的眼睛,卻更顯明亮。

到此刻,方纔意味着,他真正賭對了,成功了!一個七品知縣,自然不是王欽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歷,卻可省下他十年的時間,甚至更多。對於一個醉心仕途的人來說,十年的時間,意義實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頭,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麼完全可以用未來可期來形容。這個年紀,這個職級,一點都不比那些含着金鑰匙出身的權貴差。

因此,對於老皇帝最後的威脅,王欽若沒有一絲一毫被嚇住,相反,滿心的決絕。

在此時的王欽若眼裡,沒有半點怯懦與退卻,只有勇往直前,誰若擋着他進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毀滅。

對於這方面,王欽若也已經有所籌謀,簡單地將羅山縣撥亂反正,廢棄那些苛捐雜稅,恢復平靜,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東西,王欽若也領會到了。

在他的腦海中,此時活躍迸發的,是一個又一個炮製境內豪強,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紳的辦法。

地方宗族豪強治理之困難,是要從長期來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個節點,莫說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勳貴皇親,也扛不住來自強權的暴力打擊,只是看當權者,願不願付諸行動。

至少此時的王欽若,其志堅定,無可阻擋

長假玩嗨了,耽誤了不少時間,還是高看自己了,已經在竭力把本書完結,還差一點點,就一點點

第72章 雷王之爭,西北現狀第32章 後宮不平靜第472章 聲勢浩大第106章 東京朝堂的反應第2054章 太宗篇1 變天第76章 大才蒙塵第364章 沉默第181章 西巡路上怨言多第1765章 三郡公第462章 當年善政第21章 禍從口出第35章 瑤華春第371章 殺,不殺?第1772章 處置第176章 去鄴都第109章 再破陳軍第238章 南口大戰7第294章 唐粵問題第59章 睡王上位第430章 劉皇帝弄孫第250章 秘密戰線上的作爲第401章 王彥升之死第88章 皇長孫出世第59章 元臣多鄙第365章 邊事結論第207章 還京第162章 出遊攜新婦第49章 安東都督府第503章 最後的旅途3第115章 兩則喜訊第317章 這山莊還是不建了第322章 真正引以爲豪之處第12章 如此安慰第406章 調任第101章 梁山觀政第153章 未來將帥第1778章 大漢不再需要什麼異姓王第413章 態度與宣言第70章 衛公辭世第325章 和約締成,平南準備第1730章 一級壓一級第50章 喜訊第419章 離宮、噩耗第220章 啖耳將軍第11章 大典日第1747章 出點意外很正常吧第89章 威壓王帥第223章 安撫人心第124章 幽燕事了(續)第417章 輕狂第126章 第一個被殺的宰相第171章 耶律璟選擇保守第232章 淮南情況第315章 質量最高的一次科舉第89章 談話第142章 着郭威鞫問第89章 談話第2061章 太宗篇8 公國第353章 信使第269章 愛將第353章 楚蠻歸化的標誌性人物第29章 勸諫第470章 最困難的時期已經度過了第230章 邊情暫解第122章 奏章滿案第358章 手執硃筆第95章 真定府、壽國公第293章 北伐的尾聲2第377章 漳泉之治第305章 太子在遼東的最後時間第25章 蕭燕燕的故事第515章 最後的旅途14第144章 堂審世宗篇46 北定漠北第98章 灰溜溜地滾回去第432章 今非昔比第318章 皇子們漸漸大了第123章 諮之以邊事第336章 這仗怎麼輸?第271章 將威脅消滅於萌芽第248章 耶律屋質真正的建議第65章 選擇第1696章 藏兵於民第153章 楊業戍代第44章 箇中弊端第87章 亦有其憂第122章 連鎖反應第289章 捷報齊至第201章 擎天保駕之臣第186章 邢州事了第165章 回鶻使者第240章 家宴第2102章 太宗篇49 魔都的誕生第78章 渦口之戰(2)第307章 算盤打得很美,終究落空第345章 剝削者第456章 剛愎的劉皇帝第200章 天子的態度第274章 打女真、室韋還是沒問題的第17章 輕取江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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