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前軍士卒大潰敗,直如海潮一般洶涌撲向後方,士卒人人神情驚恐,賣力狂奔,蓋軍士卒拿着刀矟追在後面猛砍猛殺,生死攸關,由不得他們不賣力。
文丑被兩名部曲架着,幾乎是腳不沾地的跑在潰軍中間。他剛剛率領千餘人殿後,面對十倍於己的蓋軍士卒,此舉可謂螳臂當車,事實也證明了,就像擋在洪水面前的頑石,一下子便被淹沒了。四面八方全是敵人,數以千百計,文丑不知道砍出多少刀,亦不知捱了多少刀,他以爲自己死定了,沒想到最後竟能殺出重圍,堪稱奇蹟。
文丑望着與龐德部浪戰成一團的朱靈、高覽軍,自知直奔過去極容易引起己方整個方陣的全面崩潰,到時就真的無力迴天了。輕輕咳嗽一聲,謂左右親信道:“莫要往中軍跑,去右翼。”冀州方陣右翼數千兵沒有遭受太大損失,且數裡外就是滏水,土質較爲鬆軟,騎兵威力劇減,只需應對蓋軍步卒的打擊,許還有重整旗鼓的機會。
文丑周圍十數名部曲怔了一下,架着文丑擠出潰軍,跑向右翼,邊跑邊喊:“文校尉在此、文校尉在此……”有認出文丑的數百潰兵,已經先一步跟了過來,一同吶喊,隨後五千狼奔豕突的潰兵大量加入到文丑的隊伍,很快超過三千之數。
對於數千潰兵到來,冀州右翼主將王摩心思複雜,說不出一個喜憂來,不過他的反應極快,使大陣裂開縫隙,讓潰兵順利通過。
“嗯?”徐晃炯炯雙目斜掃向左側,文丑這一手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下令追擊大軍分爲兩部,一部繼續涌向冀州中軍,一部掩殺文丑軍潰兵,衝擊王摩部。
朱靈、高覽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們應付龐德部數千騎已經相當吃力了,若是數千潰兵直撲而來,他們不敢保證陣型不亂,到時蓋軍騎兵、步卒趁亂髮難,後果不堪設想。如今潰兵銳減到千餘人,對大軍應該構不成威脅。
冀州牧韓馥臉上表情凝重,剛剛前軍潰敗的時候他被嚇壞了,如非長史耿武拉着戰馬繮繩苦苦相勸,說不得他這位冀州之主就要撇下大軍,甩鞭而逃。
不過現在的形勢依然惡劣到極點,韓馥憂心忡忡道:“大勢已去,如之奈何”
耿武道:“蓋軍兵卒甚健,遠超我等想象,實不該與之野戰,然悔之晚矣,多嘆無益。此時距日落不到一個時辰,爲今之計,便是拖到天黑,兩邊罷戰,之後緊守寨門不出……”
韓馥苦着臉道:“緊守寨門不出,蓋俊確實倉促不能下,可其若遣精騎直驅鄴城,我等皆爲遊魂野鬼矣。”
“不然……”耿武搖頭道:“我等雖敗,猶有數萬衆,蓋俊頗知兵法,豈敢全軍出動,至多萬許人。而鄴城城高牆厚,具全糧足,公子將數千衆守之,必保鄴城無憂。同時可傳書張(頜)儁乂,令其讓道,使公孫瓚南下,虎狼相遇,必有損傷。屆時將軍取涉國關隘,斷蓋俊後路,召冀州十郡人馬,圍殺二賊,一戰可解冀州危局。”
韓馥猶豫道:“孤非懼蓋俊,亦非懼公孫,實懼袁紹也。”
耿武顯然對袁紹沒有一丁點好感,冷哼一聲道:“袁紹爲攬天下人心,素來惜名畏義,斷斷不敢輕涉冀州,將軍放心。”
“……”韓馥哪敢放心,擔憂的看向戰場。耿武說了一大堆,但有一個前提,即守到天黑,兩邊罷戰,問題是,大軍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蓋軍步卒仿若汪洋大海,一波接一波襲來,一波比一波猛烈,衝得冀州右翼方陣搖搖欲墜,主將王摩在陣中策馬搖旗,聲嘶力竭的呼道:“給我擋住、擋住……”
方陣後方,文丑將三千潰兵重新編列,目光投向西方,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率衆奔襲蓋俊。想法看似驚人或者說瘋狂,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蓋俊先後將一萬騎兵,兩萬步卒投入戰場,身邊只剩下五千人,三千對五千,誰就敢肯定沒有勝算?
當文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士卒,士卒全部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紛紛拒絕。文丑說大軍敗事難挽,蓋軍足有上萬精騎,既然逃之不掉,何不死中求活?經過他苦口婆心般的勸說,仍有數百人抵死不願,他也不勉強,帶着兩千餘人出發。
戰場上數萬人激烈廝殺,突然有一支小規模步卒從北方,即冀州方陣右翼斜插向裡許外的蓋俊主軍,所有人無不大吃一驚。
“這……”韓馥看得心臟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水。
“快,擂鼓……”長史耿武尖聲叫道。文丑此舉太妙了,先不說能不能成功,主帥蓋俊遇到危險,龐德、胡封騎軍萬萬不敢坐視不理,定會捨棄纏鬥,迴轉救援。此時天色漸晚,龐德、胡封即使殲滅文丑部,也難有時間再度發動一輪進攻,罷戰已成定局,這樣他對韓馥的進言就能實施了。
韓馥匆忙點頭道:“對、對,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驚雷一般的戰鼓聲瞬間炸響,盤旋戰場上空。冀州士卒見此,盡皆振奮,與之相反,蓋軍兵卒則心懷不安。
“呵……”蓋俊啞然失笑,眼中冰冷一片,誰這麼猛啊,居然想玩“斬首遊戲”。
“賤卒敢對將軍動刀子,老子活剮了你們”龐德暴跳如雷,臉孔扭曲,青筋蠕動。“吹號、吹號……返身隨我殺了這些咋種……”
號角聲響起,卻不是龐德這一方,亦非胡封部,是從東邊傳來,即冀州方陣身後。戰場鼓聲若雷,驚天動地,可是卻壓不住低沉而悲涼的牛角號聲。
冀州上百鼓手齊齊停下,他們站在高臺,背軍而立,看得再清楚不過,比大營更遠的地平線,一支數千鐵騎組成的大軍正在疾速衝來,號角聲愈發激昂。
從韓馥到耿武到朱靈、高覽,無不色變,惟有文丑軍不知情況,仍舊一往無前。
“轟隆隆……”
鐵騎從冀州大營側方穿過,進入戰場,射虎、落雕二旗迎風招展。鮑出、胡車兒剛剛到達指定位置,得知蓋軍正面擊破冀州前軍,不及休息,馬上趕來。
“殺……”鮑出、胡車兒帶着三千蓋軍最精銳的鐵騎以排山倒海之勢殺入冀州後軍,冀州兵潰不成軍,一鬨而散,彷彿多米諾骨牌一般,朱靈、高覽軍及右翼王摩軍齊齊崩潰,士卒四下逃命,慌不折路,所謂兵敗如山倒,不外如是。
數萬大軍一朝而散,韓馥二話沒有,帶着數十親信混入亂軍逃命。
文丑軍在接戰前終於察覺到異樣,兩千餘人頓作鳥獸散。
蓋俊咬牙切齒,下令追殺,無論生死,獲主將者,賜百金,拜校尉,封關內侯。蓋軍士兵一聽衆多夢寐以求的獎賞變得唾手可得,眼睛都紅了,狂吼着追擊文丑。
文丑苦不堪言,不敢向東逃,帶着十數名部曲直接轉向北,驅馬跳入滏水。蓋軍士卒追到河邊,善泳者跳入河中,不善泳者彎弓射弩,一時間箭如雨下,文丑只覺整個背部都麻了,少說也中了三四箭,這還是有部曲保護,不然一定會被射成刺蝟。
文丑帶着十數人下河,登上對岸者算上他本人卻只剩下三人,所幸馬匹雖中兩箭,都在臀部,不礙驅使。兩人沒有馬匹代步,文丑認爲他們絕難逃過追殺,讓他倆投降,自己則打馬逃命。蓋軍士卒追趕之心甚堅,文丑狂奔百里,逃入趙國才甩掉追兵,一進趙國治所邯鄲頓時昏迷過去。醫匠看到他傷痕累累的身體大爲震驚,一個受到這麼多致命傷,幾乎流乾血的人居然還有氣在,莫非是蒼天特別青睞這人不成?
蓋俊雖氣,但文丑終究是小人物,不值得他過分關注。
舉目望去,蓋俊臉色陰霾,戰場密密麻麻躺滿屍體,他由頭看到尾,預計斬敵數當在一萬四千至一萬八千之間,俘虜還在抓,冀州人除渡過滏水,否則絕難逃過蓋軍鐵騎的追殺,當會有一兩萬人,而己方陣亡的人則在八九千左右。
當世哪個諸侯誰敢放言以不到萬人的代價“全殲”冀州牧韓馥四萬戰兵?恐怕也只有蓋俊有這個能力。若無袁紹、公孫瓚,冀州現在已經是他的了。按說他應該感到高興,可他卻高興不起來,希望冀州府庫的錢糧能夠稍稍安慰他一下吧。
一陣陣歡呼聲傳來,冀州大營破了。
蓋俊在衆多士卒的護衛下入主營地,笑納韓馥留下的近十萬石糧食及上千萬錢,權當作利息。追擊在天色徹底黑下來的一刻結束,蓋俊此次入冀帶來一萬三千騎,經過半日大戰,仍有近萬鐵騎,兩萬餘冀州敗兵根本無路可逃,大部分被抓住。另外亦擒獲不少冀州重要人物,如長史耿武、治中別駕閔純,校尉顏良、高覽。前兩人是爲掩護韓馥,以身做餌被抓,後兩者是因爲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害,想跑卻有心無力。
蓋俊沒有爲難他們,不過韓馥跑了就有些不妙了,他若躲進鄴城死守,一時還真拿對方沒辦法。蓋俊當即令振威中郎將龐德將射虎、落雕二營及另外兩千騎,火速趕往冀州治所鄴城,最好趕在韓馥之前到達,看看能不能偷襲或使計拿下來。
龐德應命,帶上十日干糧,皆配雙馬,輕裝出發,一夜疾馳,奔百餘里,於清晨抵達鄴城西北郊外。龐德派出的斥候稟報,鄴城受到戰事的影響,西、北、南三門緊閉,惟有東門開着。龐德聽得直皺眉頭,鄴城附近人煙稠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迂迴到東門絕無可能,那就剩下一個方法了,詐城。他剛好帶來數名冀州司馬級別的俘虜,軍中亦有黑山系,原黑山賊多爲冀州魏郡、趙國、常山、中山人,口音無比純正。
他之所以不先取詐城之計,是因爲無論編造何種理由,其中都有大量的漏洞,成功機率不高。不過現在沒有其他辦法,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從五千人中精挑細選出五百漢人,親自帶隊,當然,他那一身與衆不同的行頭要先行換下。
和鮑出、胡車兒商量好以號角爲信,龐德便出發了,馬超死皮賴臉加進來,也不管他那一口濃重的西北腔。
半路上,數百人亂哄哄
的跑着,龐德混在中間,琢磨着是該僞作敗兵,還是聲稱糧草失火,亦或求援……他想了七八個理由,覺得一個比一個不靠譜。
天地間生出第一縷光芒,何茂準時醒來,披衣洗涮,而後例行公事巡視鄴城西門城防,來回轉了三圈,手扶城牆,瞭望遠方。他今年三十有八,即將不惑,從戎七載,由於爲人不苟言笑,嚴於律己,歷任上官都很欣賞他,加上薄有戰功,仕途還算暢通,而今已是校尉。只是想要更上一步,可謂難如登天。
何茂作爲冀州系校尉,袁紹不可能對他視而不見,對於“天下楷模”拋出的橄欖枝,說不心動那是騙人,可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原因無他,何茂出身不好,雖然很想借機向上爬,可他更怕袁紹事有不成,那時他將會失去現有的一切,他不敢賭。
然而近來冀州局勢劇烈震盪,先是名將麴義叛變,隨後公孫瓚南下,繼而蓋俊西來,動輒有傾覆之危,這些事背後都有一個人的影子,他就是——袁紹。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韓馥冀州牧的位置岌岌可危……
何茂有些後悔了,爲自己的遲疑感到後悔。
“嗯?”何茂目光一凝,只見遠方跑來數百披甲者,隊伍極其凌亂,就好像潰卒……何茂腦海聯想到“潰卒”,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梁楷、王包、孟越……”隨着隊伍臨近,何茂一眼就認出他們正是隨冀州牧韓馥出兵抵禦驃騎將軍蓋俊的將領,梁楷歸校尉顏良管轄,王包屬校尉高覽,孟越則是冀州牧韓馥的親信,他們平日少有交集,惟有戰敗纔會讓他們聚到一起。
敗了
不只何茂料定,西門士卒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騷動,城頭一陣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