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大營,中軍大帳內一片寂靜,衆人包括蓋俊在內,全都靜靜地看着賈詡,等待他的發言。賈詡思考良久,擡眼掃過大帳,娓娓說道:“盧水胡居於武威、張掖,部民約二十萬上下,盛兵四五萬,和北地先零人數相當。”北地先零本有更多人口,不過蓋俊通過數場大戰,斬首以萬級計,另俘十數萬男‘女’,將他們安置泥水河畔,屯田放牧,既削弱了羌中的潛力,又增強了己方實力,可謂一舉兩得。
“盧水胡‘玉’來北地,大體有三條路,我試說之,諸君且聽:其一由武威南部渡過黃河,經金城、漢陽二郡,橫穿安定,由西入境。其二渡過武威浩瀚大沙漠,渡過黃河,通過先零羌中,進抵北地西北。其三出休屠澤,深入塞外,迂迴到北地郡北。”賈詡站在地圖前,一邊說着,一邊指出確切位置,爲衆人一一詳解。
賈詡考慮細緻,所思縝密,又兼熟知地理,可謂算無遺漏,諸文武瞭然者少,恍然者多。以荀彧、荀攸叔侄、戲志才、衛仲道見識淵博,多謀善斷,礙於出身,不明詳情,此刻也只有乖乖聆聽的份。倒是北地人傅幹,年紀雖輕,頗類賈詡,後者所語,皆瞭然於‘胸’。
蓋俊緩緩頷首,沉聲問道:“文和以爲,盧水胡會從哪個方向入侵北地?”
賈詡不慌不忙道:“下官所言三條道路,即是危險之緩急也。盧水此來,以出其不意爲上,若是‘弄’得人盡皆知,便失去了本意。其一黃河以南,我方多有諜探,北地又有安定作爲緩衝,盧水胡從這個方向前來的機率微乎其微。其二大漠茫茫,飛鳥難度,走獸難行,何況人乎?或許未過黃河,已經失去大半戰力,便是僥倖成功,尚有北地先零擋在面前,此路不通。是以,盧水胡多半會選擇其三。”
蓋俊雙眸緊緊凝視地圖,一字一句道:“從塞外迂迴到北地?”
賈詡點了點頭,出於生‘性’謹慎,補充道:“自然,盧水胡未必不會另擇道路,然而下官以爲,北地人馬有限,無法面面俱到,防禦之輕重,可按此劃分。”
蓋俊目光望向以荀彧爲首的一干謀士,問道:“諸君以爲若何?”
荀彧欠缺的不是智慧謀略,而是第一手資料,如今聽罷賈詡詳說後,有了一番瞭解,立刻開動腦筋,稍加計較,心中所得結果,與賈詡看法略同,頷首贊同道:“下官以爲賈長史所言甚有道理,臣附議。”其侄荀攸緊隨其後道:“臣也附議。”
“附議……”諸謀士先後附議。
蓋俊心裡有了定數,繼而謂賈詡道:“文和,你且說說北地的情況。”
賈詡想也不想,開口說道:“將軍連年對外用兵,鏖戰西北,盡誅諸胡,北地出力最大,前後累計‘抽’調漢羌人馬,不下四五萬衆。”
對於這一點,蓋俊自己也承認,他雖然百戰百勝,橫掃敵人如卷席,動輒斬首數萬級,但自身的損失,也非同小可,像早年跟隨他的先零將領麻奴、歸何等人,盡數戰死沙場,慘烈由此可見一斑。
賈詡繼續說道:“今將軍勤王長安,楊(阿若)中郎響應號召,率北地漢羌步騎一萬,先零羌騎一萬,南下三輔,北地所餘兵馬,僅五六千人。當然,如是北地面臨危急,屯田漢羌約一兩萬衆,招之即能戰。先零羌中,也有兩三萬騎,可爲助力。”
衆人聞言陷入沉默,思慮敵我。
傅幹搖了搖頭,當先言道:“閻君密信,雖只言盧水,料來以韓遂爲人,必遣漢兵同行,兵馬少則三四萬,多則五七八萬,僅憑北地一郡之地,不能敵也。”
賈詡深以爲然,肯定不能只讓北地獨力抵抗外敵,否則就算成功驅逐盧水胡,北地也會受到沉重打擊,許蓋俊苦心經營之巢‘穴’,西北富庶繁華之大郡,就此元氣大傷。
問題是,要從哪個方向調遣援軍?
距離北地最近者,無疑是三輔一帶的勤王大軍。長安城下,蓋俊本部約六萬人,渭河以北,陽陵一線,其父蓋勳約有萬衆,西北楊阿若部,麾下步騎萬餘,合計兵力八萬數千。當然,萬餘傷員,乃至兩萬多叛軍俘虜並未計算在內。如今正是勤王緊要關頭,恐怕很難‘抽’出兵力回援北地,且‘抽’少了無濟於事,‘抽’多了則會影響大局。
荀彧說道:“勤王大軍,不能輕動,晉陽道遠,一時難濟,不若派遣河東兵?”河東郡西北臨汾,尚有故白‘波’將,李樂部五千人馬,南部安邑也有臧洪郡兵數千,兩相合計,不下萬人。因爲早有命令,士卒隨時待命,等待徵發。原是作爲勤王大軍之後續補充,現今長安形勢一片大好,變得可有可無,他們前去支援北地,再合適不過。
蓋俊很快就有了決定,除派遣河東步卒一萬,另讓父親蓋勳給兵五千,最後再從本部之中,‘抽’調一萬騎。蓋俊本部人馬六萬,騎士約兩萬上下,韓遂前日一戰,損兵折將,龜縮大營,必然不敢再出,身邊不用留太多騎兵,正好劃出一半,回援北地。
援兵高達兩萬五千,實力不可謂不雄厚,再加上北地人馬,必可擊敗強敵。
只是,該以誰爲援軍統帥呢?
蓋俊想了想,楊阿若久鎮北地,是最佳人選,不過他現在獨領一軍,當一面之敵,不可或缺。
麾下五大將軍,族侄蓋胤的情況和楊阿若相似,也不能動。龐德、胡封都沒有統領數萬步騎大軍的經驗,稍顯稚嫩,還需歷練。馬騰、關羽,皆可擔當此任,蓋俊先是看了看馬騰,隨後又望向關羽,目光就在兩人身上來回‘交’替。
蓋俊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關羽、馬騰心裡各自權衡利弊。相比較而言,馬騰更熱心一些,蓋因其南下以來,幾無作爲,眼見勤王即將功成,多半也撈不到什麼大功,與其在此碌碌無爲地魂日子,不若帶兵北上,解除蓋俊後顧之憂。異日蓋俊入主中樞,大封羣臣,豈會少了他?這般想來,馬騰當即下定決心,站起身來,自請爲將。
關羽本就志在勤王,不願回返,這時見馬騰自己站出來,倒也樂見其成。
蓋俊拍板定下計議,以鎮軍將軍馬騰爲大將,厲鋒中郎將貞良爲副將,將萬騎即刻出發,北上救援。另遣快騎星夜前往北地,通告郡中文武,加強戒備,以衛大敵。河東方面,由於兩地頗有一些距離,蓋俊特別寬限五日,五日之內,必須趕到北地郡。
該想的都想到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蓋俊心神一鬆,便發覺倦意一‘波’*襲來,強打‘精’神,揮退衆文武,乃解衣上‘牀’。可能是心中掛念事多,哪怕既疲且困,也是遲遲不能睡着,翻來覆去,覆去翻來,直到紅日探頭的一刻,方纔‘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識。
卻說楊幹突破兩軍‘交’界,同時爲雙方斥候發覺,聯軍斥候第一時間回報長安。成公英爲清理城中叛黨,晝夜忙碌不停,加上事前白天也在巡視城防,兩天一夜未曾閤眼,當真是睏倦至極,夜間正睡得香甜之際,被人喚醒,可想而知他的心情絕不會好。
經過一番仔細排查,橫‘門’司馬楊幹失蹤,斥候野外所見者當是此人無疑。
成公英以爲是叛黨的漏網之魚,僥倖逃過一劫,不甚在意,草草處理,打發諸人,躺回塌上,不一刻便重新進入夢鄉。
任憑成公英如何聰明冠世,卻也沒想到,楊幹根本就不是什麼叛黨餘孽,而是閻忠的人,己方最大的秘密,也是對付蓋俊的最後手段,徹底暴‘露’在對手面前。
聯軍剛剛遭到一場重創,短期內難以再在野外威脅河朔軍,相應的,斥候的勢力範圍,也大幅向內收縮,馬騰一萬騎兵黎明前出營,動靜固然不小,不過聯軍斥候靠近不了河朔大營,僅知對方有異動,至於箇中詳情,則不甚清楚,只能靠胡‘亂’猜測。
馬騰快馬揚鞭,一路北奔,渡過渭橋,直入陽陵。
蓋勳從馬騰處得知詳細,大吃一驚,額上滲出絲絲冷汗。
爲了勤王大業,蓋勳自己這個太守南下不說,還帶走了長史張既、功曹傅巽等十數名北地高官要吏,此刻郡府只剩下一衆小吏,平日間處理政事,或許沒問題,然而讓他們直面強敵壓境,則不免強人所難,蓋勳不敢想象,到時他們會‘亂’成什麼模樣。
蓋勳心裡,對大兄閻忠千恩萬謝,感‘激’之情,無以復加,若是北地慘遭浩劫,縱然蓋俊不以爲意,他自己那一關卻是過之不去。
陽陵城內,兵馬寥寥,倒是聯軍俘虜,足有數千之衆。蓋勳麾下萬人,多駐紮在西渭橋一帶,配合楊阿若部,威脅韓遂側翼,蓋俊這時突然要調兵五千,卒難完成。馬騰對此心知肚明,便和蓋勳約定,他率萬騎先走,待蓋勳徵得人馬,其後出發。
兩人城外話別,馬騰繼續往北,整整一天下來,少有停歇,行出七八十里,加上長安到陽陵不下數十里,一日間,大軍連續趕路,已經遠遠超過了一百里,士卒雖然以馬代步,也是叫苦不迭。馬騰即便再如何急迫,也是沒用,乃於雲陽夜宿。
大軍走不快,不過信使則在當天急奔數百里,於日落前抵達北地富平。
如今北地治所富平縣,乃是故靈州縣也,蓋俊任北地太守時,復地千里,爲守住既得成果,把治所遷移到靈州縣,靈州縣過去位於地境北方,當時則恰處於中央地帶,方便監管南北。
北地經過蓋俊、蓋勳父子數載之努力,煥發出震驚世人的光彩,成爲西北當之無愧的富庶大郡,富平作爲一郡治所,幾經擴建、修繕,亦堪爲西北第一大城。
如果說富平城是北地郡的中心,那麼官舍就是富平城的中心,郡府官吏,皆居於此,修建得甚是莊嚴華貴,是整個富平城最引人注目的建築羣。
官舍深處,夕陽的餘暉灑落在一棟幽雅別緻的宅院,映得滿目霞紅,美不勝收。
一個身長約莫四尺的童子在草地上歡快地蹦着、跳着,原本梳理得整整齊齊,自然垂落的髮絲,隨着他的動作,起起落落,變得稍顯凌‘亂’,一張清秀絕倫的小臉,此時漲得通紅,稀眉亮眸,齒白如‘玉’,宛若璧人。這般可愛小童,想來無論有多少煩心事,看到他,都會‘露’出真心的笑容。此子乃楊阿若和蓋繚所出長子楊基。
“黥奴,慢些跑、慢些跑……莫摔着了。”一位年過五旬的‘婦’人,隨在小童身後,邊追邊道。其衣着華貴,氣質典雅,從面上依稀可以看到昔日絕姿神采。
楊基聞言轉回身,大聲叫道:“外祖母,你來追我呀……”‘婦’人正是楊基外祖母,蓋俊、蓋繚之母,蓋勳之妻馬昭。
“黥奴……”一把‘女’聲突然響起,清麗中帶着淡淡的威嚴,楊基頓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停下奔跑的腳步,微微垂着小腦袋,老老實實地行往聲音的方向。
聲音的主人年約二十五六歲,身量奇高,不讓男子,容貌端莊美‘豔’不提,讓人驚奇的是,其眉宇間藏着一抹掩飾不住的英氣,使得她完全不同於當今時代的大家閨秀。不是蓋俊之妹,楊基之母,蓋繚,又有誰來?
“外祖母的話也敢不聽,是不是皮癢癢了?”蓋繚說話間吹氣瞪眼,哪裡有半分慈母的模樣,楊家卻是和普通家庭正好相反,行的是慈父嚴母的規矩。
“不妨事、不妨事……你阿兄啊,像黥奴這麼大時,比他還淘氣幾分呢。”馬昭‘摸’着外孫兒的頭,對‘女’兒說道,笑容裡滿是寵溺之‘色’。蓋勳、蓋俊這父子倆,常年爲官一方,久難相聚,蓋俊諸嗣,除了長子蓋嶷,馬昭稍稍照看過,其餘几子,皆無機會。馬昭滿腔隔代之情,全都投到楊基身上,所求無有不應,寵溺到了極點。
蓋繚臉‘色’稍霽,對馬昭道:“說道阿兄,前日一戰,韓遂敗亡,已可期待,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在長安團聚了。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
“哦,要見舅父咯、要見舅父咯……”楊基快活地拍着手掌。聽母親和外祖母說,他曾和舅舅見過面,不過那時他尚未記事,平日間總聞舅舅之名,心裡好奇極了。
“……”馬昭思‘潮’洶涌,目‘露’婉轉,她膝下僅有蓋俊一子,其少年離家,遊雒陽太學,一走就是三年,後來迎親歸家,沒出兩年,又舉孝廉出仕,中平之後,母子二人,更是經年難得一見。這種日子,對於任何一位母親來說,都是一種煎熬。馬昭不是無知村‘婦’,她出身名‘門’,學識淵博,深明大義,知兒子是舍家爲國,舍親爲民,可內心思念之情,卻是怎麼也攔不住的,隨着年事漸高,越加難以忍受。
“對了,小郎年近弱冠,我打算讓他在北地出仕。”見母親有些傷感地感懷,蓋繚急忙別開話題。再沒有人比身爲‘女’兒的蓋繚更能體會馬昭的思子之情了,兩人談話,不出三五句,必會提到阿兄蓋俊,翻來覆去,反反覆覆,以蓋繚對兄長的感情,有時都會感到厭煩。
而蓋繚所言之小郎,即是指楊阿若胞弟楊盛,其今年十九,容貌遠遜乃兄,雖然藉助楊阿若之力,早年就開始讀書識字,奈何資質過於平庸,又無刻苦專研之心,數載下來,幾無所成。如是旁人,蓋繚可能連正眼都不會看一下,但她乃爲兄嫂,自然不能對自家人坐視不管,打算爲他在郡府討份差事,以好養活自己。
馬昭連楊阿若都不甚滿意,更何況是不上進的楊盛,面‘色’微沉地點了點頭。
蓋繚心裡苦笑,不敢再提,免得惹母親不快,正說着話,家僕匆匆進院,低聲道:“主母,督郵求見,言稱大事。”
馬昭、蓋繚俱都一怔,面面相覷,什麼大事需要驚動家眷?
馬昭示意把人帶進來,督郵是北地傅氏子弟,和傅燮、傅巽同輩,爲人很有風度,進院後垂着頭,從不‘亂’看,以最簡潔的話語說明來意。聞盧水胡將寇北地,母‘女’大驚失‘色’,蓋繚最先鎮定下來,快速問了幾個問題,無不是切中要害之處,督郵心頭訝異,知者回答,不知者搖首。蓋繚心中略明,便讓督郵退下。
“小鶴兒……”馬昭堪堪反應過來,望向‘女’兒。
蓋繚緩聲道:“阿母無須擔心,既然我方有了準備,盧水胡無足慮也。”馬昭稍稍放下心,便聽蓋繚說道:“黥奴暫留母親處,我當即可回返鷹揚中郎府。”
震怖之‘色’,浮於臉上,馬昭怒極斥道:“魂賬如此危急時刻,何敢北上?”
蓋繚安慰兒子,面不改‘色’道:“夫至親皆在北方,兒怎能安心呆在富平?”
“……”蓋繚言行佔據道理,使得馬昭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