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三月,幷州西河郡,美稷,大草原。
綠草茵茵,一碧千里,四周凹凸不平的小丘增加了草原的韻律,白色的羊羣在草地與山丘間時靜時動,形成一幅別開生面的美麗畫卷。蓋俊、蓋胤、卞秉、龐德等人就站在這風景之中,耳邊聽着羊咩、馬嘶、牛哞、犬吠,臉上笑意盈盈,掩飾不住。
遠處,一支車隊若隱若現……
“阿父……”蓋嶷騎着馬駒快速的脫離大隊,大眼睛裡全是喜悅的色彩。
去年初蓋俊離開北地郡的時候,長子蓋嶷剛滿六歲,正欲學馬,今日看來,馬已經騎得很溜了,看得出他一年來很是下了一番苦功。
蓋俊一把環住蓋嶷小小的身子,將他抱下馬,比起去年,這小子不僅高了,也重了,輕輕彈了一下他光滑潔白的腦門,笑着問道:“富平,想阿父了嗎?”蓋俊實在是愛煞兒子,其四歲讀《孝經》,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照着這個勢頭髮展下去,未來必成文武奇才。
蓋嶷小臉紅撲撲的,仍舊害羞如故,咬着嘴脣猛點頭。又向蓋胤、龐德等人見禮。
蓋俊摸摸兒子的頭,看向紅色小馬駒,掰開它的嘴,左看看、右看看,點頭說道:“這匹小馬體形如龍,毛色閃亮,雙目如炬,真是一匹好馬啊,誰爲你選的?
蓋嶷拉着阿父寬大溫暖的手,輕聲道:“是姑父去年中送給我的。”其姑父當然就是指楊阿若了。“姑姑懷孕了,我走的時候有這麼大……”蓋嶷邊說邊比量道。
“真的?好啊、好啊……”蓋俊聽了心裡大爲高興,同時也有一些怪怪的感覺,蓋因在他心裡,蓋繚自己便是個孩子,她能照顧好嬰兒嗎。想到這裡,蓋俊不由失笑,嬰兒自有乳母照顧,瞎操心……
父子手牽着手,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等候車隊到來。
馬車緩緩停下,蓋謨再也按耐不住,強行甩開阿母蔡琬的手,直接從車上跳下來,不想一個不穩,跌坐地上,他本人還沒怎麼着,卻是嚇得周圍一干大人魂飛魄散。
蓋俊三步並作兩步,抱起蓋謨哄勸。蓋謨眼眶浸溼,本要啼哭,一入父親懷中反倒哭不出來了,抽着鼻子脆聲道:“阿父,我會背《孝經》了,你要聽聽嗎?”
“好、好……”蓋俊苦笑道。
蓋謨旁若無人地背誦:“仲尼閒居,曾子侍座。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訓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曾子避席曰:參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復坐,吾語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此時無聲勝有聲,大家靜靜立在原野之上,聽蓋謨背誦《孝經》……
等蓋謨背完了,蓋俊狠狠誇了兒子幾句,走到郭銳面前,衝着他的心窩來了一拳,問道:“身體好利索沒?”鮮卑一戰郭銳受創甚重,足足一年的時間也未養好,逼得蓋俊只好把他留在北地。
“壯得足以打死一頭老虎。聽馬都尉言及中郎幷州壯事,心裡癢得不行……”郭銳笑着說道。他此次來幷州是爲了龐德和妹妹婚事,兩人老大不小,是該到辦事的時候了。
“以後可別那麼拼命了。”想起當時郭銳昏迷不醒,猶若死人,蓋俊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郭銳笑笑,以沉默回答蓋俊。
“你呀……”蓋俊搖搖頭,讓龐德陪他說話,行至二妻面前,輕輕握住她們的手。
“若是能在此地長久生活,也不錯……”蔡琬一邊說一邊打量着四周,與崇山峻嶺的北地郡相比,西河大草原一望無際,就風光而論,可謂春蘭秋菊,各有特點。
卞薇點頭附和,讚道:“這裡真的很美。”
“偶爾住住還好,時間久了就會生厭,你很快就知道了。你夫君我是住膩了。”蓋俊搖搖頭道。“對了,路上有沒有遇到危險?”上郡、西河剛剛恢復不久,郡府還無法兼顧所有地區,常有漢鬍匪徒搶掠行客、百姓。不久前上郡太守劉閔、西河太守崔均聯名來信,請他出兵幫忙剿滅匪患。
蔡琬提起此事就想笑,說道:“遇上幾股盜寇、鬍匪,不過一聽是夫君的家眷,無不抱頭鼠竄。”
蓋俊故作威嚴道:“那是。你夫君是何等樣人,跺一跺腳,會引起涼並地震。”
蔡琬暗啐,夫君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官至使匈奴中郎將,還這麼沒羞沒臊,令人哭笑不得。
卞薇同樣白了蓋俊一眼,滿眼羨慕的看着龐德和郭銳胞妹親親我我,嘆道:“轉眼令明也快成婚了,小秉與之同歲……”龐德乃是比兩千石騎都尉,按理說卞薇不該呼其表字,但龐德十四歲就開始追隨蓋俊,當了好幾年的跟班,加之蓋俊從沒把他當外人,在蔡琬、卞薇眼中,龐德就和蓋俊親弟弟、自家小郎一樣。
周圍全是人,卞秉感到不自在,不滿道:“姐,我十九了,大小也是個比千石司馬,你以後別叫我小秉,該叫我表字公樞。”
卞薇冷哼道:“你十九了嗎?”
蓋俊知道卞薇是爲弟弟婚事着急,笑着道:“薇兒莫急,爲夫心裡有數,今年一定給公樞找個好媳婦,你就放心吧……”蓋俊已然將幷州當成了自己的地盤,聯姻能夠快速拉近他與幷州士人的距離,他物色良久,暫時敲定兩家,一爲西河郭氏,一爲西河王氏,皆當地大族。西河郭氏始祖爲西漢郭公僕,又有郭翁中,乃至而今橫行河東、河內的黃巾餘孽郭大賢。西河王氏是太原王氏的分支,家主乃黨人領袖“八顧”郭泰的門生、故北地太守王季然。蓋俊當然更想和王氏聯姻,郭泰雖死,但他的門生故吏遍佈北疆,連目前幷州第一名士王允都是郭泰的門生。可惜卞秉出身太差,又入行伍,王氏未必看得上,郭氏近年勢微,倒有些成功的希望。
卞薇暗暗鬆口氣,夫君既然說找個好媳婦,必然不會是村婦之流。
“小族祖……”蓋鸞款款而來,她今年十一歲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一見蓋俊的面就尖叫着撲來,身上多了一份沉靜,很有淑女氣質。談不上怎麼美,卻也亭亭玉立,清秀可人,和記憶中少時的阿白很像。幸虧她繼承的是蓋胤的身高而不是相貌……
蓋俊笑道:“小鳳凰是越來越漂亮了,再過兩年就該嫁人了。”
蓋鸞臉帶紅暈,她身後的關平則變得忐忑不安,他可是一直視蓋鸞爲自己的妻子,生怕蓋俊看重哪位少年才俊,隨後發覺蓋俊是在開玩笑,稍稍放下心。
衆人談笑着回到使匈奴中郎將居地,蓋俊讓二妻帶着兒子游玩,將郭銳領進一間靜室。郭銳是最早追隨他的人,早到還未建立射虎、落雕二營,僅次於關羽、鮑出二人,兩人不是外人,蓋俊也沒和他客氣,直接問:“北地如今怎麼樣?”
郭銳想了想道:“太守金旋爲政還算可以,大體上很少插手郡府既定策略,不過對張使君和董卓、皇甫嵩二將軍的要求從不拒絕,兼且王都尉推波助瀾,北地屯田之糧不斷外流,引起大家的不滿。”張使君是指涼州刺史,前任京兆尹張則,他因事罷免,後以有武才起復爲涼州刺史。王都尉則是北地名士、農都尉王邑王文都,和楊阿若並理屯田事。
“靠真不是你種的糧,往出給一點也不心疼。”蓋俊一臉鬱悶。北地太守金旋字元機,京兆金氏出身,這個金氏即漢武帝託孤之臣,敬侯、匈奴人金日磾後代,金氏七世皆爲內侍,從西漢一直延續到東漢,堪稱第一流門閥,不弱扶風耿氏。
蓋俊再問道:“兵呢?”
郭銳說道:“兵權一直握於馬都尉、楊校尉手裡……”
蓋俊點點頭,別的吃點虧沒什麼,只要兵攥在手裡就行。
“金、王二人已經流露出不滿之意……”
“無妨。”蓋俊不屑地輕笑一聲,天下馬上便要亂了,不滿又能怎樣?……
郭銳不解蓋俊爲何這般信心十足,只得道:“中郎心裡有數就好。”
“壽成那邊……”
郭銳下意識皺緊眉頭道:“馬都尉不僅勾通京師,還與韓遂、董卓暗有交往。”
蓋俊食指快速敲擊着書案,面色陰晴不定。他早知馬騰和韓遂有所往來,但是董卓,董卓……
董卓這人有武才,但其爲人桀驁不馴,善妒好鬥,平黃巾之亂時和盧植鬥,在西疆和皇甫嵩鬥、和張溫鬥、和蓋俊鬥,就沒有誰能和他相處好。
西疆從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大亂以來,斷斷續續五六年裡,皇甫嵩、張溫、周慎、耿鄙、蓋俊等人或無功而返、或兵敗治罪、或遠走他鄉,諸將中惟有董卓始終屹立不倒,最不濟的時候也擔任着副帥一職,更有一段時間成爲西疆主帥。這些年,董卓利用手中的權利編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關係網,遍及整個西疆漢軍系統。隨之,董卓野心急劇膨脹,鷹視狼顧,無人敢攝其鋒。
朝廷又非瞎子,爲了遏制董卓權勢繼續增長與蔓延,趁去年末皇甫嵩大勝韓遂之機,年初征調董卓爲少府。少府又稱將作大匠,九卿之一,掌管山海地澤,即鹽鐵之利,其職之雄,號稱九卿第一。
董卓冷冷一笑……
延熹十年(公元167年),也就是二十二年前,東羌與先零羌攻掠關中,鈔寇三輔,當時還是司馬的董卓和尹端追隨使匈奴中郎將張奐大破羌人,斬俘萬餘級。正是此役,張奐請求朝廷把他在敦煌的家遷到弘農華陰。
次年(公元168年),董卓隨張奐進京領賞。
當時,年僅十三歲的劉宏在大將軍竇武的扶立下登基成爲大漢皇帝。竇武與太傅、黨人領袖陳蕃密議誅殺閹人,中常侍曹節等人發動政變,利用張奐初到京師,不明真相,矯詔令其率邊軍圍竇武,迫使竇武自殺,陳蕃被誅。
董卓全程參與了政變經過,他從未距離朝政這麼近,心臟怦怦直跳,幾欲頂到喉嚨口……
“錯殺大將軍竇武又如何?手握雄兵,再殺閹人就是,到時整個朝堂都是張奐的天下了。”
然而讓董卓失望的是,張奐面對宦官的步步緊逼束手待斃,被閹人輕易剝去兵權,升遷爲九卿、少府。沒錯,就是少府,朝廷如今丟給董卓的骨頭
董卓佩服張奐用兵之能,但他實在是太過愚忠了,放着權臣的機會都不要,或許可以更上一步……
面對朝廷奪權之舉,董卓沒有興趣做張奐第二,上書言涼州騷亂,大賊未滅,正是該奮發效命之際。吏民踊躍,戀恩念報,攔截臣的車馬,言辭懇切,不讓起行。先讓臣暫行前將軍,等到破滅大賊,必當進京面聖云云。
董卓大勢已成,強行奪權,極容易引發大漢國內戰,給韓遂可乘之機,朝廷奈何董卓不得,只好不了了之。
三月中旬,大漢皇帝劉宏突然病倒,危在旦夕,外戚、士人與閹人劍拔弩張。
董卓砰然心動……
很像,和二十一年前很像……
“若我爲張奐,絕不會錯過良機……“
多少次夜深人靜,董卓躺在榻上翻來入去,無法入睡。
隨着皇帝劉宏病情加重,朝廷以董卓爲幷州牧,讓他把麾下兩萬餘士兵交給皇甫嵩,單身赴任。州牧,乃是去年劉焉建議朝廷恢復的制度,州牧權柄之大,類似於郡之太守,文武全抓,無所不管,和諸侯沒有什麼區別。朝廷看似待董卓不薄,卻是藏着禍心,論名氣、論實力,蓋俊比他大多了,別說單身赴任,讓他帶上全部士兵心裡也沒底。董卓相信只要朝廷一聲令下,蓋俊會毫不猶豫幹掉他。
董卓言辭激烈道:“臣既無老謀,又無壯事,賴天恩浩蕩,掌戎十餘年,士卒戀臣蓄養之恩,不惜性命。乞將之同赴北州,效力邊垂。”言外之意就是說這支軍隊是我一個人的,只聽我的命令,完全可以帶去幷州,何必多此一舉交給皇甫嵩……
然後不等朝廷回覆,自顧自率領大軍來到河東,以黃巾餘孽堵塞道路爲由,駐軍河東觀京師時變。
毫無疑問,他想重演二十一年前故事,只是,他要改變劇本,改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