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溫死鴨子嘴硬,董卓也懶得和他磨牙,呼喚門外甲士,待其入內,下令道:“將他關入詔獄,吩咐獄吏,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撬開他的嘴,問出同夥黨羽。”
“諾。”兩名甲士抱拳領命,一左一右上前夾住張溫,向外拖去。
張溫終於變色,董卓性格素來強狠暴虐,且兩人曾有私怨,一旦自己進了大獄,再難走出,必定命喪黑牢,當下提聲喊道:“我乃當朝九卿衛尉,你雖爲太師,一無確鑿證據,二不經陛下、三公、廷尉……私自將我關押,你眼中可還有漢律?……”
董卓冷笑,漢律?漢律算個屁
張溫被拖過門檻,怒極罵道:“董卓、董卓……你這奸賊擅殺至尊,殘害忠義,禍崇山嶽,毒流四海,縱桀、紂無道,秦、莽逞虐,不及你之萬一”
董卓尚是首次被人當面這般辱罵,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吾恨吶……”張溫最終仰天嘆道。“恨昔年不聽孫文臺之言,將你誅殺,致使漢室今日蒙受如此大難。我死之後,魂歸黃泉,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諸位先帝?不若化作厲鬼,纏住你身,讓你晝夜不得片刻安寧……”
“砰”董卓起身一腳踹飛身前書案,目光如炬,滿目猙獰。
“辱太師即辱我”站在一旁的呂布拔刀而出,上前一步,恨恨地道:“太師,讓我去殺了他……”
董卓切齒吸氣,強行壓下沸騰的心火,緩緩搖頭道:“不用。這麼殺了他太便宜他了,孤要讓他受盡世間所有酷刑,讓他後悔來到人世,不如此,不能解孤心頭大恨。”
“……”呂布默然,按刀還鞘。
何顒來到太師府門前,正好看到張溫披頭散髮,滿臉是血,被董軍甲士像是丟垃圾一樣丟入檻車,其臥於車上,一動不動,狀況悽慘,猶若死狗。
何顒嘴角抽搐幾下,目視檻車遠去,才邁入府門。
“伯求,你爲何要反孤?”董卓一見到何顒的面,就痛心疾首道。兩人曾有過一段蜜月期,即董卓初入京師時,何顒爲其主政,出了大力,雖然他這麼做是爲使董卓放鬆警惕,而暗中策劃外兵勤王。隨着關東起兵,遷都長安,以及伍瓊被殺,兩人關係不可避免的冷淡下來,何顒甚至辭去官職,董卓數欲以爲長史不行。近來何顒聞董卓兵敗歸來,再度出仕,籌劃董除,兩人關係開始有所回溫。
何顒身雖瘦弱,筆直如峰,口中淡淡地道:“你我非君非臣,何言反字?”
董卓面色變得極爲難看,何顒之語同伍孚如出一轍,只是不及後者激烈罷了。說實話,他寧願何顒像張溫那般死不承認,也不想聽到這個回答。對於這位幫過他大忙的名士,董卓還是比較有感情的,不然其辭官,他也不會數請之。董卓常言有蔡(邕)伯喈、王(允)子師、何(顒)伯求三人輔佐,天下不足定也。如今看來,就像笑話一樣可笑。
董卓長嘆一聲,良久問道:“孤自問待君不薄,何至於此?”
何顒冷笑不言。
董卓滿嘴苦澀道:“孤知道伯求看不起孤出身邊地,粗鄙無文,可是你看看你無比信任,認爲可以匡扶天下的關東諸侯,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在拉幫結派、爭權奪利、清除異己,難道他們真的比孤強嗎?”
“所以我和同道用自己的方法拯救社稷。”何顒冷着臉回了這麼一句,便閉上口。
“拯救社稷就是殺孤嗎?”董卓心涼如水,慘笑道:“殺了孤,伯求,你想想,屆時孤麾下十萬虎賁會作何反應……你以爲,所謂天子、所謂朝廷,能夠令屍山血海爬出來的驕兵悍將畏懼、屈服?哈哈哈哈……”
“退一步講,就算順利收編了孤的舊部,又能怎樣?關東諸侯會甘願放棄權利,束手聽命?長安北有蓋俊、西有韓遂,你們擋得住嗎?面對唾手可得的權勢,他們會不動心?”董卓紅着眼睛連連質問何顒,語氣又急又重,以致氣喘吁吁。這些話,是他積壓在心裡,一直想說卻沒說的話,今日一口氣全部道出,身心沒由來一陣輕鬆。
“……“何顒無語,不是他認爲董卓所說有理,而是懶得與對方口舌之爭。殺死董卓,即使日後面對重重困難,社稷,總有一線曙光,而任由董卓妄爲下去,漢室必亡。兩者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何顒眼神如鋒,堅毅不屈,董卓情知自己一番話算是白說了,其心堅似鐵,不能動搖,遺憾地擺擺手道:“罷了伯求對孤成見甚深,想來你也不願同孤再講什麼。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叫人通知孤,無論何時,孤虛位以待。”言訖,董卓喊入甲衛,將他帶走,特別吩咐不得用刑,待遇和張溫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見董卓有些意興闌珊,呂布不露聲色道:“太師如此禮賢下士,縱使齊、桓,未必過之,何伯求竟然不爲所動,真是不識擡舉。”
董卓搖頭嘆道:“何伯求天下名士,才幹亦佳,惜不能爲孤所用……”
卻說何顒即使囚於檻車,依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街道兩側,聚滿士民,爭相目睹。
早在董璜將騎躍馬長街,長安民衆便意識到定然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不一刻,便有無數流言蜚語,最終,真實的消息比謠言還要誇張無數倍,董卓遇刺,長安震恐。董卓是誰?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朝野第一權臣,敢於行刺他,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啊莫非是我看花眼了不成,“解危濟難何伯求?”周兄,你也見過何伯求數面,你看那人是不是?”人羣中一名俊朗的青年士子指着路中檻車,謂身旁之人道。
周姓士子神色凝重地點點頭,說道:“你沒看錯,那人正是何伯求。”
“先前滿臉是血,萎靡檻車者必是刺客無疑,而何伯求,則多半爲主使。”俊朗青年自認猜到真相,緩緩說道。
“可惜……”周姓士子才言可惜二字,俊朗青年立刻用手捂住他的嘴,驚魂不定地顧首左右,見衆人皆未察覺,才暗暗鬆口氣,小聲道:“周兄,小心禍從口出啊”
周姓士子強行撥開他的手,冷哼一聲,卻也不再說什麼。任骨頭再硬的人,也敵不過董卓的屠刀,董卓在長安士民眼中,同魔鬼無異。五月,其使人查官民有爲子不孝、爲臣不忠、爲吏不清、爲弟不順者……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有糾正風化之效,可董卓性情粗鄙,只要聽到有人舉報,根本不予查證覈實,直接殺之,並沒收財物。冤死者以千計,百姓大恐,道路不敢言語,而只敢以目視之。此事過去不久,至今猶存餘威。
何顒對民衆的指指點點視而不見,目光始終凝視着前方,檻車穿過長街,越向北走,民衆越少,最後何顒看到一面圜牆。所謂圜牆,即圍繞着監獄而建的土築圍牆,因古語有云:“爲獄圓者,象鬥運還。”是以呈圓形結構。圜牆高三丈餘,厚度同郡縣城池相仿,加之獄卒衆多,警衛森嚴,一旦入內,便是插翅也難飛出。
吊橋放下,檻車緩緩進入圜牆,迎面入眼的,便是不計其數的棘樹,密密麻麻,看不到邊際,雀鳥落於枝上,嘰嘰喳喳的不停。在獄中種植棘樹,自然不是爲了綠化、美觀,衆所周知,棘樹多刺,難以碰觸,所以自古以來便以棘樹圍困拘束犯人。
監獄有普通牢房和地牢之分,後者常年深處黑暗,冬日陰冷,夏日悶熱,蚊蟲蟻鼠,更是不用提,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人因病而死,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毫無疑問,張溫便是關在地牢之中。
何顒運氣不錯,或者說董卓另眼看待,分到了地面之上的牢房,雖然環境也不太好,但卻比地牢強上百倍。
何顒邁着沉穩的步子走入獄室,頓時數十道視線閃電般投射過來,驚訝、憐憫、嘲笑,乃至幸災樂禍,不一而足。
何顒掃視室內,當下面無表情的走到人比較少的一個角落,一掀下襬,端坐於地,本來刺殺失敗的一刻,他已經做好就死的準備,但荀公達給了他生的希望。
子英……
本初變了,變得冷酷,變得陌生,昔年自己評爲“吳起之才”的少年俊傑,而今虎踞北方,名震天下的驃騎將軍呢?
何顒曾以爲子英也變了,可是今年他果斷南下,收復雒陽,何顒就有些看不懂了。
“何君……”
何顒略帶茫然的扭頭左顧,呼喚他的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面生的人。“敢問足下是……”
“在下有幸曾見過何君一面,何君不記得不足爲怪。別看如今還是夏日,但這牢房卻是陰冷潮溼,不能長坐地下,否則易害疾病。那邊有些乾草,可墊於膝下。”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