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書,這邊請。”一個十六七歲,身長七尺餘,神風俊朗的少年微微躬着身,邀請李儒入府門。
李儒輕輕頷首,他知道此子即是壯節侯傅燮傅南容獨子傅幹,蓋俊從小養在身邊,視若親子,這十幾日來,他每每求見蓋俊遭到拒絕,都是由此子代爲傳話。
袁紹東來,河東糜爛,董卓再難保持強硬作風,有言和意,李儒亦認爲當速速挾天子至西都,態度大變,露出妥協姿態,事隔十餘日,蓋俊終於答應見他。
“蓋俊這個人……”想起他,李儒露出一個苦笑,如若他們再晚幾日收到袁紹東來的消息,董、蓋二軍就要在河東大打出手了,這對雙方沒有半點好處,他實在想不通蓋俊爲何堅持不讓朝廷徒民關中,甚至不惜與董卓死戰。
進入會客廳,李儒見蓋俊手捧書卷,指導一名面如冠玉,虎體猿臂的少年,這少年他也認識,乃使匈奴中郎將馬騰長子馬超。雖然蓋俊看到他就停住話語,不過李儒進來時隱約間聽到幾句,似是《左傳》,坊間傳言蓋子英酷愛《左傳》,果然不假。
李儒甩袖長揖道:“將軍……”
蓋俊邀他入座,馬超向二人施禮,離開時順帶合上房門。
李儒落座後說道:“相國思慮良久,認爲將軍所言有理,不宜徒河南民衆。”
“相國做出這樣的決定可不容易啊……”蓋俊擺弄書卷,似笑非笑。
李儒面容微僵,經過這些時日的接觸,他知道蓋俊這番話已經很‘客氣’了。試探地問道:“遷都在即,不知將軍何時退出河東?”
蓋俊淡淡地道:“楊奉名爲歸順,實爲逆賊,兼且山寇鈔略,河東局勢不容樂觀。廣陵臧子源,文武雙全,國之棟才,孤推薦其爲河東太守,確保相國遷都大計不受干擾。”
李儒聞言色變,強忍着怒氣道:“將軍此舉有逾越之嫌。”
蓋俊斜睨他一眼,失笑道:“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嗎。”
李儒道:“臧子源曾參與關東叛亂,登壇灑血,堪爲首逆,豈能假以雄職?”
“李尚書此言差矣。”蓋俊不以爲然,侃侃而談道:“正因爲臧子源曾爲首逆,才更該授予其河東太守之位,向天下人顯示相國之博大胸襟,瓦解關東州郡鬥志。”
李儒無言以對,他和董卓心裡清楚蓋俊是一頭惡獸,絕不會乖乖吐出到手的食物,來之前已是做好讓步的心理準備,之所以表現出氣憤,更多的是爲後面談判累積籌碼。
李儒沉默足足半刻鐘,開口道:“相國未必同意,不過我會多多勸導,但貴部需要退回絳邑,以絳邑和聞喜間的山區爲界。”這樣的劃分等於將河東郡一分爲三,楊奉佔西北,董卓霸西南,蓋俊獨據東部。
蓋俊看似佔了便宜,其實不然,楊奉的西北五縣產鐵,董卓的西南領地產鹽,蓋俊的地方除了絳邑至襄陵一段臨近汾水的土地肥沃,適合耕種,其他地方皆爲深山老林,屁都沒有。
合着老子打生打死,最後就撈到一片山區?
蓋俊當然不幹了,堅持要以河東治所安邑爲界,爲何是安邑?先不說那裡水網密佈,沃野千里,單單是鹽利就足以使蓋俊眼睛發紅,若依照幷州方法,置換鹽監,一年輕鬆收入五六億,比並州一州之鹽稅還要多。
李儒當即拒絕,真真是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說句丟人現眼的話,堂堂朝廷,現在就指着河東西南的糧食、鹽池活着了。失去安邑,不用關東聯軍攻打,兩年之內董卓的十數萬兵馬便要活活餓死。
“安邑孤要定了,鹽利嗎,好商量,對半分如何?不行?四六呢?”蓋俊堂堂驃騎將軍、幷州牧竟然擺出一副商人的嘴臉,李儒面色鐵青,良久說不出話來。
李儒以自己不能做主爲由告辭,蓋俊臉上滿是玩味,願意拖就拖唄,自己時間多得是,不知道你們等不等得起。
事實證明,董卓等不起,次日李儒再來,提出拜在臧洪爲河東太守,雙方以治所安邑爲界,蓋俊領安邑、聞喜、汾陰、絳邑、襄陵、楊縣、端氏、東垣、濩澤九縣,董卓據解縣、猗氏、大陽、河北、蒲阪五縣,安邑鹽池利益雙方三七分成,蓋三董七。
蓋俊滿意地點頭,表示接受。他此次派兵入河東,攻佔‘半壁江山’,收民三十萬,其中既有襄陵、絳邑、安邑、聞喜、汾陰這樣他迫切需要的產糧區,又撈到安邑鹽利,可謂佔足了便宜,見好就收爲上,畢竟惹急了董卓,對他沒有絲毫好處。
談判前,蓋胤率軍圍攻聞喜之牛輔部,雙方城頭血戰數日,皆折損不輕。談好後,牛輔在楊定軍的接應下交割聞喜縣城,南下分駐解縣、猗氏、大陽、河北、蒲阪五縣,特別是前面三縣,因爲直面蓋俊軍,駐兵甚多,另外安邑鹽池旁亦留下數千步騎,監視鹽事。此事蓋俊樂意見到,安邑鹽池堪稱天下第一暴利,不止河東本地豪族,整個司隸豪族都有參與,董卓頂在前面做惡人,蓋俊坐收紅利,豈不快哉?
臧洪進治所安邑行使太守權利,破賊中郎將關羽駐軍一萬協助,蓋俊兌現承諾,請示朝廷封關羽爲汾陰鄉侯,汾陰距離他的家鄉解縣不滿百里,惟一有些遺憾的是解縣尚在董卓手裡,稍稍不美。
黃忠帶着上萬步騎回到河內,蓋胤亦率軍北返,越過山脈,進駐絳邑,整合諸軍、降卒,得兵兩萬八千人,威脅汾水對岸臨汾。楊奉恐懼,割臨汾、皮氏二縣請降。
不得不說,楊奉確實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他的西北五縣,一下子交出其中兩縣。更讓蓋俊滿意的是,皮氏縣不僅和臨汾一樣屬於臨近汾水的產糧區,境地還有數座大鐵礦。蓋俊麾下十萬兵,兵器、甲具等等耗鐵的數量堪稱天文數字,幷州鐵礦已經有些供應不上,有了皮氏,稍稍能感到輕鬆一些。楊奉若再交出平陽,蓋俊以後都不用爲此發愁,但那樣做顯然太過了,是強逼楊奉和自己玩命,因爲楊奉剩下的平陽、北屈、蒲子三縣,只有平陽產糧又產鐵,後面兩縣皆是山區,說是窮山惡水也不爲過。
既然楊奉這麼識趣,蓋俊暫時放過了他,開始鞏固新地盤,自修內功,積累力量。
河東這邊取得輝煌成果,他在河內也一直沒閒着,以糧食不夠爲由,直接兼併了野王以西到河東郡、包括野王在內的波縣、軹縣、沁水四縣,總人口超過二十萬。蓋俊不由感慨中原的人真多,要知道幷州一州總人口只有八十多萬,直到去年收編恆山山民,才破百萬,而今他佔河東、河內部分地盤,一下子就收穫五十萬人口,頂上半個幷州了。
對於蓋俊這種近乎侵略的行爲,河內太守王匡氣得跑回治所懷縣,發誓要和他斷交。
另一邊董卓搞定河東危局,言和蓋俊,底氣一下子足了起來,得知袁紹大會冀州諸郡國於漳水河畔,聚衆十數萬,號稱百萬,這等於是公開同他對立,董卓不顧曾爲袁隗故吏、屢受提拔之恩,瘋狂殺戮太傅袁隗、太僕袁基,及其家尺兒以上五十餘口。
三日後又指派心腹、士卒裹挾天子、公卿、百姓西行。雖然蓋俊曾說不得徒河南民,不過董卓認爲京中百姓不算在內,路上又順道把谷城、河南二縣之民一併帶走,約五十萬人口,佔河南尹人口的一半。
蓋俊聽說董卓強行驅民赴關中,勃然大怒,寫信大罵董卓言而無信,威脅與關東連勢進兵。
董卓回信辯解稱京中人口數十萬,每日耗費不可勝數,如今關東皆叛,斷絕供養。且大戰在即,如果不遷移京師民衆,不說遭到兵災,饑荒一起,後果不堪設想云云。
蓋俊一下子沉默下來,他知道歷史上董卓徒民時種種惡行,卻忽略了河南尹即將成爲戰場,到時戰事一開,哀鴻遍野,赤地千里,百姓的命運只會更加悲慘。
蓋俊複寫信提出兩點,一善待徒關中的民衆,二開放黃河諸津,使河南尹民衆可以到河內避難。
第一個要求在董卓看來太簡單了,一句承諾而已,第二點無異於敞開肚皮給對手,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但他答應開放距離蓋俊轄區軹縣較近的陰平渡口。當然,爲了保險起見,只許出不許進。
蓋俊糾纏於平民百姓,但天下更多關注的是董卓屠滅袁氏滿門,前書有提到過,東漢乃皇帝與豪族共天下,豪族之所以一直牢牢掌握朝廷權柄,靠的就是以門生故吏爲紐帶,密密麻麻的關係網,毫不誇張的說,門生故吏和主人之間的關係,勝過君臣關係。董卓以故吏身份殺袁隗,絕對是一記昏招,等於把自己置於天下士人的對立面。
消息傳出,舉世譁然,不說汝南袁氏四代人中有五位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就說東漢立國百餘年,從未發生過故吏弒殺主人,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比造反還要惡劣。
繼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伷、青州刺史焦和、冀州牧韓馥後,荊州刺史王叡、揚州刺史陳溫亦糾集兵馬,打出討董旗號。王叡是徐州琅邪望族王氏出身,陳溫汝南人,更是與袁氏同鄉,乃袁逢之故吏。
史書記載“是時豪傑既多附紹,且感其家禍,人思爲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爲名。”真實情況即是如此,二月末,袁紹進駐河內東北朝歌縣,豪傑之士以此地爲中心,不斷從四面八方匯聚,形成正月酸棗聯盟之後第二個全國範圍內的起兵高潮。
蓋俊第一時間東行相會,兩人時隔三年再見,明顯感覺到少了一份親近,多了一份生疏,蓋因身份的反差。那時袁紹聲望無雙,干預朝政,實乃京中最具權勢的人,蓋俊縱然牧守一郡,擁兵數萬,又怎及得上袁紹百一。現今袁紹自號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頭頂關東聯軍盟主頭銜,實則仰冀州牧韓馥鼻息(糧草)以存,蓋俊則是朝廷冊封的僅次於大將軍的驃騎將軍,掌一州之地,兵強馬壯,董卓亦忌憚七分。
這種尷尬氣氛沒過多久便消失於無形,一來兩人相識十數載,感情不淺,二來蓋俊故意放低姿態,言必稱我,稱袁紹爲大兄,三來就是活躍氣氛的高手許攸在兩人
間穿針引線,插科打諢。
蓋俊捅捅許攸的肚子,笑着說道:“子遠,不得不說,你比上次見面時壯了一些,臉也紅潤不少,莫非戒色了?”蓋俊倒也不是完全開玩笑,許攸過去那身板,彷彿一陣大風就會吹倒,面無血色,現在外貌雖然黑了點,不過看上去比以前健康多了。
許攸向後縮了縮,笑回道:“年來一直忙個不停,哪有時間碰觸女色。”
蓋俊調侃道:“你是在隱晦的向大兄表示不滿嗎?”
許攸肅容道:“這個自然,我似乎從未在本初處領得俸祿。”
兩人相視半晌,哈哈大笑。
袁紹身着縞素,頭戴白紗,面白似傅粉,渾身散發着謙謙君子之風,見兩人鬥嘴不停,甚至拿他打趣,如京中故事,微笑着搖搖頭。
笑過後,三人進入一間廳堂,對飲談事,許攸突然問道:“子英,你和公節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說你來了,他立刻躲起來。”
蓋俊心裡清楚王匡肯定把什麼事都說了,許攸這麼問是爲了顧及他的面子,一臉無奈道:“你們也知道朝廷規制,冀、兗二州每年需撥給幷州一億五萬千萬錢,糧谷數十萬石,去年二州籌劃討董,並沒有如常供給,我三度去信,韓文節、劉公山連個回信也無。去年冬天,幷州餓死數萬人……”餓死人是有,額死數萬人就誇張了。
“今年我提兵三萬入河內,幷州窮困,山高路遠,實在是沒法子了,便暫借河內數縣以供士卒。這些話我和公節解釋無數遍,他不信。十幾年的朋友,他居然認爲我想吞併他——我蓋子英若是真想佔據河內,他能活着跑到大兄處告我的狀?”說道最後,蓋俊言辭激烈,目放毫光,氣勢逼人,盡顯一方諸侯之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