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池將車開到醫院,都沒來得及找個停車場,直接停在了違規的街道旁,紀容恪在兇猛飲酒和吹冷風后高燒陷入昏迷,他僅剩最後一絲意識,卻也迷糊不清,他手遮擋住眼睛蹙眉靠住椅揹我,蒼白的臉十分無力憔悴。
我用掌心探了探他額頭,熱得燙手,我飛速收回,不敢再耽誤,讓何一池攙扶他進診室,我去收費大廳掛號。
我找到診室時,他正躺在牀上接受檢查,他聽見我和大夫說話的聲音睜開眼睛,眸底猩紅。他朝我影綽模糊的影子伸出手,我立刻握住他手問他怎麼樣,他沒什麼氣力笑了一聲,“發個燒而已,不用過分擔心。”
“發個燒而已。”大夫驟然打斷他,從病例本內擡起頭,透過鼻樑上掛着的眼鏡看向紀容恪,“你胃出血,酒精輕度中毒,血液粘稠度過高,這些都是危及性命的,發燒只是誘因,是你現在情況最輕的一項。”
我憤怒甩開紀容恪的手,盯着他那一副避重就輕的可憎面孔,他抿脣笑了笑,不敢再和我頂撞,我問大夫需要住院嗎,他說住幾天觀察,胃部需要拍個詳細的片子。
我膽戰心驚扯住了衣襬,“那結果會很嚴重嗎。”
大夫推了推滑下鼻樑的鏡框,“他平常飲酒應酬太多,胃部都喝糟了,他睡眠也不好,精神常年處於高度緊繃狀態,這都對身體有影響。特別嚴重不至於,可爲了健康着想這樣情況還是改善下。”
紀容恪身處的環境太危險太跌宕,根本不允許他懈怠,他日積月累的習慣也很難剔除,除非他全身而退金盆洗手,他才能從心裡放鬆下來,可那是對沒混出頭的人最好的路,紀容恪做不到。他一步步爬到今天擺脫了九龍會的過往,成爲一個獨立的黑幫大哥,創建紀氏,佔領華南,這份苦心孤詣的心血勝過常人幾百輩子的付出,他怎麼捨得丟棄,就算他肯,道上視他爲宿敵的仇人又豈能放棄手刃他的夢想。
我回頭看了一眼躺在牀上凝視我的紀容恪。他見我回頭看他,立刻精神了一些,瞧着我臉色沒有剛纔那麼難看,他朝我十分溫柔露出笑容,似乎怕我再生氣,會丟下他不管轉身走,他現在沒有力氣追我回來。我忽然覺得特別心疼他,他的冷靜睿智成熟,並不能遮掩他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對信任的人產生依賴,他對我笑時候我會覺得莫名心酸,我真害怕這樣的笑容忽然有一天我找尋不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掉。
那種在泥沼裡掙扎的恐懼與無助,和我這份擔憂一模一樣。
何一池拿着單據去付費開藥,我和一名護士將紀容恪扶到病房,他起先還不太願意讓那名護士扶,他這個人最要強,有時候固執又各色,他不想把自己脆弱的病態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要不是我狠狠用脾氣壓制住他,他根本不妥協。
紀容恪高燒三十九度,胃部三分之二都大出血,護士給他扎針掛上滴流後,對我叮囑了一些事宜,便拿着醫用托盤從病房裡出去。
我看着倚住牀頭的紀容恪,他臉色還是很蒼白,並沒有因爲吃了藥而緩解,我知道他很痛,可他不會說,他不想我擔心,也不想我逼着他退出這條道,從前他對我的要求可以置若罔聞,用幾顆甜棗誘哄我讓我高興。可現在因爲孩子,我們之間的距離近了很多,許多潛移默化滋長的感情在我和他的心裡生根發芽。那套宅子就是一個家,他對我多了一份屬於夫妻的尊重和在乎,我的每一個要求他都會考慮,盡最大能力滿足我。
我知道他很累,哪怕我再想要得到的東西,也不會不顧實際朝他無理取鬧,他周旋於兩個家庭間,平衡着我與賀潤的關係,賀潤溫柔如水,我不爭不搶,我覺得這就是愛他,是我能讓步的最大體諒。
我清楚對他講過,女人最想要的是歸宿,是安穩的生活。而不是一個每天拿捏着別人生死大權像帝王一樣的男人,你給不了我的,我不強求,但你可以給我的,你也不要吝嗇。他問我想要什麼,我幾次到嘴邊的婚姻嚥了回去,我對他說,我要你平安。
紀容恪在我長久的沉默和失神中睡着了,我叫來護士爲他拔針,何一池原本拿了藥回來要去打熱水,可他忽然接到一個電話,他看了屏幕後臉色有細微的黯然,他看了我一眼,匆忙走出病房,直到紀容恪輸完液都沒回來。
我給他蓋好被子,將窗戶完全合上,拎起放在牀頭櫃下的水壺出去,我攔住一名路過查房的護士,問她水房在哪裡,她指給我一個有點荒僻冷清的走廊口,“拐出太平間就是。”
我一怔,“太平間?”
她很無奈說,“一樓水房出了點醫患事故,院長正在介入調解。暫時不能打水,這一層就那一個小的,或者你等一下。”
她說完推開旁邊的病房門進去,我盯着那個口毛骨悚然,原先席情跟我說,這世上最嚇人的不是鬼混魑魅,而是人,活着的人最可怕,人心遠比那些不存在的自己嚇自己的東西要真實血腥得多,可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敢過去,我等那名護士從旁邊查房出來,詢問了她另外一個內部人員水房的地址,在醫院後門的職工宿舍,大約來回二十幾分鐘的路,我拜託她照看一下紀容恪的病房。她很友好的答應了。
我從水房出來往住院部趕,路上口袋裡手機一直在響,但我騰不出手接,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一直打得鍥而不捨,一個接一個,等到我爬上二樓,我一眼看到堵在樓梯口正撥號的何一池。他看到我從樓下上來,問我怎麼不接,我才知道原來是他,緊接着我腦子裡嗡地一下炸開,我下意識想是不是紀容恪在我離開途中出事了,被九龍會的人暗害了,我險些連水壺都沒提住。
我衝過去看了一眼病房,門打開着,裡頭悄無聲息,一絲慘白的燈光滲透出來,我轉身看何一池,他主動接過我手裡的壺,對我小聲說,“賀小姐過來了。”
我眼前閃過賀潤的臉,“她也知道了。”
何一池說,“容哥關機,於是聯繫了我,她問我容哥怎麼還不回去,我沒辦法推辭,容哥也沒交代我該怎麼編,我就說他在醫院,應酬喝酒喝多了,有點發燒,賀小姐擔心容哥。就立刻趕過來了。”
我忽然看到何一池拿在手上的外套和手包,都是我的東西,他面對我奇怪的目光臉色十分尷尬,似乎對於這樣偷偷摸摸的行爲很不恥又無奈,“我擔心賀小姐誤會,在她進病房之前把您的東西拿出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清楚稍後賀家還會不會過來人。”
他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底氣不足,擔心我會爲此難受,我笑着表示理解,伸手從他懷中把衣服和手包接過來,“沒事,應該的。早在我知道容恪娶妻,還固執留在他身邊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總要爲賀潤讓位。所有會衝撞的地方,退避的永遠都是我。”
何一池爲我這番話感到心酸,他想要安慰我幾句,被我擡手止住,我覺得我還不需要一個外人來安撫,很多疤痕是自己割傷的,就自己舔舐好了。
病房裡此時忽熱傳來賀潤的聲音,她在叫何堂主,何一池看向我,我點了下頭,他走出幾步回頭又望我,我故作出輕鬆笑意回給他,他微微嘆息了一聲,快步進入病房。
在何一池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中那一霎那,我臉上強顏歡笑出的紋路斂去得無影無蹤,我說不出心裡那一絲鈍痛的感受,只覺得烏雲遮頂,暴雨傾盆。
我又要藏起來了,可我真想看看他醒沒醒,他會不會睜開眼發現陪伴在左右的是賀潤而不是我,有那麼一絲隱約的失望與擔憂。
我穿上外套,將帽子戴在頭頂盡力往中間聚攏,擋住自己面孔全副武裝,只露出一雙眼睛,即使我賀潤忽然從裡面出來,她如果只看到我背影,也不一定認得出我被包裹得面目全非的樣子。
我悄無聲息靠近那扇打開的門,我聽到裡面有細微的腳步聲,有輕輕的喘息,還有玻璃杯觸碰到桌角的脆響,我手指扒住牆框,藏匿於門後,深深的呼出一口氣,我透過門框與牆壁之間接連的縫隙,看到賀潤拿着毛巾在爲紀容恪擦手,後者沒有醒來,安詳的睡着,大約是藥物起了作用,他臉上蒼白的顏色褪去不少,有了一絲正常的紅潤。
外面黃昏的殘陽愈見西沉。正斜掛在樹梢,一縷金燦燦的光籠罩在賀潤溫暖的面龐,她眉團微蹙,可眼底卻是那般柔情如水。
她深愛着還在昏睡的男人,她並不比我的愛少,她也許沒有我付出多,沒有我委屈深,可她比我省心。比我更會當一個女人,讓男人不忍傷害的女人。
她不會讓紀容恪擔憂又發怒,不會觸碰他底線,不會試探他的理智,她總是小心翼翼乖巧可人,當看到這張臉這雙眼睛,所有的疲憊都煙消雲散。
我做不來,我一輩子都做不來這樣無可挑剔的女人。
我的固執我的任性我的強勢。都在她美好的姿態下變得百般缺憾,瑕疵無可遮掩。
我在這一刻垂着頭忽然悶笑出來,像一個竊賊,像一個悲哀的局外人,計算着我的好我的壞,計算着我和愛情那麼遠的距離。
我也有過很溫柔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了這樣,強大殘忍的現實。落魄悽慘的境況,我不該和賀潤比,她不用擔心被傷害被瞧不起,她只需要把家世擺出來,就可以戳中所有人的要害,她軟弱之下包裹着強大無可撼動的背景,可我的強大之下卻包裹着懦弱卑微的骨頭。我如果也那樣楚楚可憐,我早就在槍炮下死了,紀氏早也塌了,紀容恪在琵城的那段日子,紀氏也就成爲了白骨。
我成爲不了賀潤,賀潤更成爲不了我。
我羨慕她是紀容恪的妻子,擁有了我夢寐以求的婚姻,她羨慕我比她更早遇見他,佔據了他的心。這世上果然都是不可兼得的,我寧當沾在他身的蚊子血。不做窗外觸摸不到的白月光。
賀潤將毛巾叼在嘴裡,她含糊不清的說着,讓何一池幫助她把紀容恪翻過來,她給他擦拭後背,在他們折騰的過程中,紀容恪不知是哪裡疼,還是做了夢,他喉嚨溢出一絲聲音,他低低叫着什麼,賀潤立刻停下不動,她嘴巴里的毛巾掉落在地上,她彎腰去撿的時候,紀容恪忽然模糊的喊了聲馮錦,前面那個字被吞掉,只有後頭的錦字從舌尖非常清晰吐出,何一池臉色驟然一變,賀潤重新站來俯下身湊在紀容恪脣邊聽,可他又昏睡了過去,變得格外沉靜,她聽了許久,除了他的呼吸一無所獲。